《聊斋志异·卷三》蒲松龄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
登,负糗腊焉。

    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处,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
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
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口敢】。徐大惧,取橐中糗?,并牛脯进之。分
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
,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
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口敢】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
,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
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口敢】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
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口敢】。居数日,夜叉渐与
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
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
,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
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
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
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
如几;四围俱有石座;上一座蒙一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
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
,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
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
大夜叉掬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未备。
”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
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
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踣
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齿乞】断其耳。少顷,其夫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
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
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
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
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
,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
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
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
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
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
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
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
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
;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
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敬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
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
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
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
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
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
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
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
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
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
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
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华言,衣锦,
厌梁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
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
。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
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
。豹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
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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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侠·一九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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