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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颜纯钩

（摘自《昨夜轻风》，陶然  等著，海天出版社，ISBN 7806541160
本书为“三人行名家散文精品系列”之一，三位作家均为生活在香港的南来作家。
在颜纯钩的散文里，洋溢的是化开了的激情，化开了的往日的沉重。在陶然的悠然
的倾诉中，则有一层特别的意义，令我们无端地黯然神伤，轻轻的，如一阵风。而
古剑于细微处无意流露出的真诚，则格外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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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时做作文，常以“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等为题，偶尔老师心血来潮，也会
以“我的老师”为题，看学生在笔下如何描摹自己。

    久已想以“我的老师”为题写几篇短文，因为在我的生命中，有他们生命的延长。

    中学时的语文教师是莆田人，讲一口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花白头发，花白的短须，除
了上课，并不多话。这老师姓陈，名文淡。现在想来，他这名字竟与他的人一样，一味的
低调无色彩，一味的淡泊无争，似乎也一味的怡然自得，谦恭自牧。

    陈老师也兼班主任。他当的班主任并无威行，也是一味的无为而治，选了班干部，便
由他们执政，“有事禀告，无事退朝”，印象中，是开会开得最少的一个。

    和这老师接触没有惶恐。任你说什么，他只是嘿嘿笑，点点头，有时都不知道你说的
事他听进去了没有，听明白了没有，但既然笑而且点头，也就当他已允准了，照自己想好
的做去，而他也似乎永远都信任我们。

    这老师有一癖好，他喜欢作文中的排比句，每逢有稍好的排比句，他就用红笔批出
来，大加赞赏。那时我们也都有点“人小鬼大”的了，也懂得投其所好，大肆排比，以争
好分数。他也不吝惜，分数愈给愈高，师生合作愉快。

    他教作文有两套方式：一是由他命题，一是同学自由命题。每逢自由命题，他也不批
改，将学生分作几组，互相传阅讨论。由于这样，班上文风活泼。我们编墙报，为吸引读
者，便学了“五四”时代《新青年》上钱玄同与刘半农“唱双簧”的点子，在墙报上煽风
点火引发争论。

    他来看我们的墙报，也不说话，只是拈须微笑，看完了，又默默走了。

    “文革”初期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们那时年轻，不懂政治的凶险，也不懂做人的
艰难，一味造反过瘾。

    陈老师几乎是全校惟一没有大字报的老师。作为一个人，他太好，作为一个老师，他
也太好，没有人认为他该受批判。

    运动渐渐开展，陈老师的日子似乎越来越不好过，虽然毫无被揪出来的迹象，但是他
明显地惊惶着。只见他每日缩着脖子走来走去，见了我们，恭敬地点头，挤出一个几乎是
哭相的笑来，然后也不敢说话，缩着脖子又走了。

    只觉他明显地苍老了，头发蓬乱，胡须萧萧地茁长起来。因为平常就不修边幅，穿着
一味破旧，越来越像一个坏人。

    那时工作组已经进校了，我们忙于造反，竟不太记得有这么个老师了。突然有一天，
晴天霹雳，陈老师在教师宿舍里投井自杀了。

    我们往教师宿舍跑，工作组已经把现场围起来了，不让人靠近。我们挤在走廊口，远
远看水井那一边，一些人正在默默地打捞着。

    后来把他捞起来了，临时找了个装水果的木条钉的箱子，把他塞进去。他们把他抬着
走近来时，我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在木箱深处，用一块什么东西盖着。

    箱子太窄，放不下他整个身子，他两只脚悬在箱子外，悠悠地晃动着。我看见他脚上
穿的那双破旧的黑皮鞋，边角磨得发白，鞋跟斜斜地磨歪了一边，我才知道他一直这样歪
着脚走路，或者他一直走着一条坎坷不平的路。

    人抬走了。我们竟都肃静着，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喊口号。我看见酱红色的砖地
上，有数行淋漓的水迹，在砖面上晕开了，像他的血。

    后来工作组在水井里丢了好多石灰，说是死了人水脏，我心想，你们有谁比他更干净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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