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11 (第七十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十一月增刊《长篇小说》增刊已于十一月六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悼念爱情 诺 克:悼念爱情 § 【网讯】 § ·诺克· § 【牛肆】 § 方舟子:网络上清新独特的声音 § 你思想着记忆的某个岛 萧 为:闲着也是闲着:小议王朔批金 § 那里漂着你死去的歌谣 吴 过:夹缝中的温情 § 水是终身的枷锁浮于灵魂之上 少 君:人生自白--爱是不能忘记的 § 手能触摸到心底长满的珊瑚礁 § 【丝露集】 § 你目送着往事如梦如鱼 繁 迎:感恩节晚餐 § 逆流而去时你听到微笑 饶 伟:哦,芝加哥河畔! § 在风里,船是你拒绝绝望的归宿 § 在雨里,岸是你埋葬真诚的目标 【网里乾坤】 § 泽 熙:佛理西传 § 你说星光已点燃苍白的容貌 § 而波涌的乌云才是海的孝袍 【网萃】 § 为了爱你写好每一首活着死去的诗 〖高考语文四题〗 § 为了诗你折磨着现实表达你的哀悼 张远山:范文教学法 § 周泽雄:民族文化的走向 § 方舟子:不动声色的变迁 §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日 王开林:模铸的悲哀 § § 【网讯】∽∽∽∽∽∽∽∽∽∽∽∽∽∽∽∽∽∽∽∽∽∽∽∽∽∽∽∽∽∽∽ ★ 新语丝在十一月六日出版了“长篇小说”增刊,发表左宏辉的小说《绝代天 骄》。 ★ 中国大陆大部份地区封堵了由新语丝服务器寄出的信件。请国内读者改用 yahoo.com, hotmail.com等国外免费信箱订阅《新语丝》杂志和“新语丝之友” 通讯网。 ★ 自今年七月下旬以来,中国大陆封堵了新语丝主站点。为了方便不熟悉使用 代理服务器的国内的读者,我们另外开了新语丝国内版,删除了主站点上的部份 资料。国内版的网址为:www.xys2.org ★ 近日中国国家有关部门通过模拟攻击,对650个政府上网单位的信息安全 工作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其中80%的网站基本没有安全措施,而且有的被黑 客攻击也不报告。 ★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信息网近期公布的一份电子商务调查问卷显示,接受调 查的14360名网民中,44%对在网上交易没有安全感,16%的人表示不 打算进行电子商务。 ★ 以推广校园网络文化、建设“信息化校园”为宗旨的首都高校网络文化节, 10月18日在北京大学开幕。本次文化节是由北大研究生会发起并组织,清华、 北大、人大、北师大等12所高校联合举办的。 ★ 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举办的“中国科普博览”网站正式开通。该 网站以中国科学院科学数据库的信息资源为基础,内容包括数、理、化、天、地、 生等各个学科。网站上现已有天文、植物、湖泊和水生生物四个学科内容上网。 网址为www.kepu.ac.cn ★ 中国首例在互联网上传播淫秽物品案日前在浙江温州市鹿城区人民法院作出 一审判决,被告人应涛因制作有淫秽内容的“满庭芳”个人主页被判处有期徒刑 一年。 ★ 一种名叫“秘密”的计算机恶性病毒正在中国大规模流行。据报道“秘密” 病毒是第一个国内编写的大规模流行的“黑客”病毒。编写者为重庆邮电大学计 算机系一名大学生。目前此案正在处理中。 ★ 由中软英特公司和文枰春晓围棋俱乐部共同主办的“围棋世界冠军网络挑战 赛”将于11月18日在北京揭开帷幕。比赛一方为马晓春,另一方是由陈祖德、 曹大元、俞斌、丰芸、邵伟刚等五名九段棋手与世界网络棋迷共同组成的“围棋 世界联队”。赛制为一天一步棋。所有棋迷可以通过网络报名加盟世界围棋队, 直接参与挑战世界冠军马晓春。网址为www.gogame.cn.net ★ 为少先队员服务的全国少年“雏鹰网”于11月8日正式在北京开通。目前, 全国各地已有520万名少先队员在雏鹰网登记。中国工商银行总行将向所有 “雏鹰网”会员免费发放“牡丹雏鹰卡”。 ★ 专门支持手机、掌上电脑、网机及双向寻呼机等各类掌上终端以无线方式接 入互联网的无线互联网门户网站“掌门”网于11月3日在北京宣告开通。该无 线门户网站由美通公司(GWcom)建立,是中国开通的第一家无线互联网门 户。 ★ 美国白宫发布了联邦政府计算机2000年问题最终报告,称包括金融服务、 能源、交通和电信在内的国家重点基础设施已顺利完成了千年虫问题的检测工作。 ★ 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电子商务研究中心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说,美国互联网网 络产业将首次超过其它传统产业,成为美国第一大产业。与互联网有关的企业今 年创造的产值将超过5070亿美元,大大高于去年的3010亿美元。 ★ ActivMedia公司对一千多家公司的调查结果显示,互联网上每一 个严肃商业网站的平均建设成本为37000美元,全球范围内用于互联网网站 开发的费用高达100亿美元。 ★ 华盛顿的Strategis公司发布的市场调查报告指出,现在美国有半 数的成人在使用互联网。77%的互联网用户每周都发送电子邮件,平均每人每 天发六封。大约20%的用户建立了个人网页。 ★ 美国总统克林顿11月8日与美国的网民们进行了一次网上交流。为保证计 算机线路畅通,活动参加者限制在五万人。克林顿总统回答了网民提出的一些问 题,并谈及互联网在他任期内的迅猛发展。现在,全美国有5600万台电脑上 网,而在他刚上台时的数字是130万台。全美国的网址有360万个,而在1 993年仅有130个。 ★ 首家研究互联网的独立、非赢利研究和教育机构互联网政策研究所(Internet Policy Institute)宣布成立,总部设在华盛顿。其目的是搜集那些对开发互联 网非常重要的公正可靠的数据。� ★ 美国众议院日前通过一项议案,禁止冒用公司名称、著名人士姓名和知名商 标注册域名的欺诈行为。 ★ 首例新型电子邮件病毒被发现。如果用户运行Outlook Express邮件系统, 并且把预览框的状态设置为有效,则该病毒在用户不打开邮件的情况下也能感染 计算机系统。该种新病毒名为“泡沫男孩”(Bubbleboy)。这个名称来自电视 情景喜剧Seinfeld中的情节。该病毒可以自我繁殖。 ★ 最近,大英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将《大英百科全书》的全部内容上网供免费取 阅。网址为www.Britannica.com ★ 全美最大的四家航空公司宣布他们已经联合起来创建一个多航线旅游站点。 该网站计划在2000年上半年开通,届时游客可以在网上订票、订旅馆房间以 及租用汽车等。 ★ 加拿大警方宣布,根据美国特工处提供的情报,建立名为“我将杀死总统 (克林顿)”的网站的一名23岁加拿大男子已被捕。该男子被指控犯有蓄意死 亡威胁罪,最高刑期为五年。 ★ 自巴基斯坦政变以来,几乎所有的巴基斯坦政府部门的网站都被黑客攻陷。 这是自互联网问世以来黑客发动的最大规模的政治性行动。据透露,此次黑客事 件是上次黑印度军方网站的同一个伊斯兰黑客组织所为。 ★ 日前,美国微软公司一处网站被一名名为flipz的黑客打入,主页被修 改,留下了一条半是情书半是恐吓信的信息。据报这是微软网站首次被黑客攻陷。 【牛肆】∽∽∽∽∽∽∽∽∽∽∽∽∽∽∽∽∽∽∽∽∽∽∽∽∽∽∽∽∽∽∽ ◆ 网络上清新独特的声音 ·方舟子· (这是为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网路新语丝》写的前言。该书将在年底出版) 一 众所周知,国际互联网络最初出现在美国科研、教育机构,在很长的一段时 间内完全是英文的天下。顺理成章地,最早使用这个交流工具的是留学美国的中 国留学生们,最早在这个英文世界里摸索、开辟出一个中文地盘的也是他们。第 一个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用户的中文角落是在一九九三年兴起的网络新闻组“另类· 中文·文本”(alt.chinese.text,简称ACT),一个没有任何管制的自由论 坛。象一切的自由论坛,充斥其中的是“灌水”(指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张贴)、 吵架、骂街。但是,大浪淘沙之下,总可见到金子的闪亮。在铺天盖地的垃圾中, 遮掩不去的是中文网络文学的雏形。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匆匆网客中,也出现了 以网络为阵地、较为认真地进行创作的所谓“网文大家”。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乃有方舟子、古平等人在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办了第一份 创作性的中文网络刊物《新语丝》月刊。中文网络文学从此有了一个较为正式的 发表园地。的确,尽管《新语丝》的质量是逐渐提高、份量是逐渐充实起来的, 尽管《新语丝》的创办者和历届编委都是业余的爱好者、以后也没有专业化的打 算,但是创刊伊始,创办者就已决定在一块自由散漫的阵地上树立起一面正规的 旗帜。它的严格的选稿标准,它的一丝不苟的排版和校对,与传统文学刊物相比 毫不逊色,至今在各中文网络刊物中仍然很罕见。事实上,除了是在网络上传播, 《新语丝》在形式上与传统文学刊物并无太大的区别,将它打印、装订,也就是 一份传统文学刊物,本身并无多少的网络特色,这一点,也跟大多数网络刊物不 同。我们曾经在一九九七年尝试着同时发行高文本、多媒体版《新语丝》,但是 试行了一年就停止了,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绝大多数的读者仍然选择阅读文本版 《新语丝》。从读者的反馈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把每期《新语丝》全文下载、 乃至打印出来,仔细阅读。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一直有人建议我们将《新语丝》 印刷发行,但是限于资金和人手,我们并没有真正着手去做。 《新语丝》虽然是海外留学生创办的,却从来也不曾忘怀祖国的读者们。在 发刊辞中,我曾经写道:“我们相信,这张网伸到汉字的发源地,让亲人们听到 我们的心声的日子不会太远。我们今天所努力编织的,也许不过是未来一张恢恢 天网的小小起点。”这个可能性早已成为了现实。当一九九六年互联网连到了中 国时,《新语丝》就成了第一份回归祖国的中文网络刊物。目前《新语丝》的编 委、作者和读者都约有三分之一在国内,随着互联网在国内的发展,这个比例想 必会越来越高。《新语丝》以其别具一格的特色、高雅的文化品位,看来已在国 内众多的刊物中占了一席之地,并且似乎在文化界还有一些影响。它较早地提出 不应把金庸小说简单地视为通俗读物,而应该从文学的角度给予重视,这一观点, 在现在的中国文坛看来已成为共识。在创刊之时,它曾经半认真半玩笑地发起授 予金庸诺贝尔文学奖倡议,这一事件至今反响不绝,不久前金庸先生就任浙江大 学文学院院长时,还有记者以此事询问金庸先生。除了创办初期刊发《授予金庸 诺贝尔文学奖倡议书》(由图雅、方舟子执笔),后来连载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 教授的《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由陈村先生推荐 重新发表文革知青的长诗《白洋淀》,首发中国科技大学李志超教授的论文《家 国主义与中国文化史》,以及新近发表方舟子的《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等作 品,据说都受到了国内文化界的关注。《新语丝》的读者群,至少在十万人以上, 相当于一份大型的文学刊物。一些我所敬佩的海内外作家、编辑、文史研究者、 大中小学教师、政府官员都自称是《新语丝》的热心读者、敬慕者,在令我受宠 若惊之余,觉得能把《新语丝》的文章结集出版,向国内广大读者推荐,也是一 件很有意义的事。 所以,当国内的出版社与我们联系,要求从《新语丝》多年来发表的一千余 篇作品中挑选一部分佳作,出版一本文选时,我们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二 《新语丝》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刊物,文史小品和论文也占了相当的比 重,前面提到的几篇受到关注的文章,就都属于此类。但是,这一次,根据出版 社的要求,只选面向广大读者的文学性、普及性作品。这些作品,也许不象文史 论文那样受到文化界的重视,却拥有更为广大的读者群,并且也具有鲜明的个性, 是值得倾听的清新独特的声音。 如前所述,《新语丝》乃是由留学生创办的,在开始的几年内,作者完全由 留学生组成,时至今日,其成员、作者和读者,仍以留学人员为主体。那么,《 新语丝》所刊载的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海外中文文学的色彩。在一九九六 年七月多伦多“电脑网络与中国文化”会议上的一次演讲中,我曾经把中文网络 文学作品称之为“流放文学”的一部分。这里的所谓“流放”,并不是指那些由 于政治原因而被迫流放,而是指由于生活、教育、学术等原因而在海外自我流放。 流放文学的内涵,大致可以分成两类:怀旧和描写文化冲击。 久在异国他乡,遥望神州,难免要常常想起在国内时或苦或甜的生活。尤其 是那些经历过文革、插队生活的年纪比较大的留学人员,他们对那段独特历史的 回顾,也可以说是文革后国内风行一时的知青文学在海外的一个余波。只不过, 这样的回顾,往往由于远距离而产生超出现实的美感,较少了国内作家的怒气、 怨气,而多了点历尽劫波后的宽宏大量乃至大彻大悟了。正如黄歧在《家乡的小 木桥》一文中所说:“在回首自己在无知中铸成的众多终生遗憾之后,我早就清 醒地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裁判别人的资格。”这样的宁静,大概只有在永别了那个 生活环境以后,才可能产生的。 与那些在国内阅历丰富的留学人员更喜欢回首往事相反,那些在国内并无多 少社会阅历、甚至一出校门就出国门的更年轻的一代,则是全身心地拥抱着新的 生活,只不过在这样的拥抱中,由于中西文化的冲突而难免产生外来者的或新鲜 或苦涩的滋味。在这方面,两性的应对几乎是泾渭分明的。女性以其特有的敏感, 捕捉着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小的感触,细细体味其中的喜乐哀愁。司静一系列天然、 沉静的散文,可以做为这方面的代表。我们听她在《星期五,进城的列车》一文 中说: “当我尽情去体味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偶遇时,生活的无数精微美好的谜底便 一个个揭开。感谢上苍,我在心里说,让我真正生活过了这个下午。我知道了午 后三点钟的暖日照在身上的感觉;我知道了湖上来风拂动无叶的枝干的意境。我 尽情体味着都市、河流与大湖弥漫到我身体每一个细胞里的那种勃勃生机。我发 自内心地给陌生人微笑,接受他们同样发自心底的喜悦。我知道了为什么我选择、 被选择,来到了这个有着厚重历史却又充满活力的地方。” 令人感动的不仅仅是热爱生活的博大爱心,更是那股深信自己终将融入新的 生活的青春活力。根据我的观察,女性对新生活的适应性,的确往往要比男性强。 男性面对不同文化的冲击,喜欢以自嘲、调侃做为释放内心紧张的自卫武器,而 表现出“农民进城”式的黑色幽默。阅读胡彪的《王五留学轶事》、亦歌的《狗 娃西行漫记》,常常令人忍俊不禁。虽然那样荒唐的场景其实非常罕见或者根本 就是虚构的,但是我们作为过来人,却也能从中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有意思的 是,这类描述常常在“吃”上面做文章,大老爷们最敏感的似乎只是舌头的味蕾, 就连女性的作者,有时也忍不住要在这个问题上幽上一默(阿待《饕鸭》)。但 这样的冲击其实是相当表面的,要能表现更深刻的冲击,还有待于对居住国的文 化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之后。 在越来越多的国内作者或初出国门的作者也加入《新语丝》的创作行列之后, 《新语丝》海外流放文学的色彩也就越来越淡。这些新鲜血液的输入,使得《新 语丝》也有了与国内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斯绛的《戏缘》、奕秦的《雨晴》 和沈方的《冬天》就都是这方面的力作。同时,既然网络已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 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那么,也就无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多地出现以网络本身为题 材的文学作品。也许,以网络本身为题材的网络创作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网络 文学,只不过这类作品往往具有网络“快餐式”的特征,相当地粗糙。其中最值 得注意的是唐郎的小说《偶遇》。做为一名职业医生,唐郎的作品反倒有一种看 上去与其职业不符的禅味。这篇小说以电子信件的往来演绎了一个网络上的前生 今世的故事,就象是一则关于网络的寓言。 三 在中文网络的早期,交流的目的远甚于创作,以男性为主的用户大抵抱着 “玩一玩”的发泄心态,风行的是诙谐、幽默,一句妙语往往比一篇佳作更受瞩 目。这个时期的中文网络代表人物之一图雅就以其俏皮的京味,而被称为“网上 王朔”。但是,正如王朔在玩弄日常语言之余也能创作出象《我是你爸爸》这样 较为正统的作品,图雅也以《寻龙记》这样的严肃佳构表明他同样有着一定的文 学功底,而不只是会耍耍嘴皮。 不过这类作品在中文网络的初期实属凤毛麟角。第一个较为认真地从事文学 创作的中文网人也许是百合。她也是第一个在网络上发表长篇小说的人。她的长 篇《天堂鸟》,已经由国内出版社出版,另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哭泣的色彩》则 在国内被盗版;所以,也可以说,她是第一个从网上走到了网下的人,尽管未必 都是她自己的意愿。她的诗歌、散文,以及更受欢迎的小说,都充溢着在网上很 罕见的澎湃激情。尽管她自己说过“从来就知自己不是诗人”,但在我看来,她 其实是网上女作者中最具有传统女诗人气质的一位。尽管饱经了与其年龄不符的 那么多的沧桑,受过了那么多的伤害,难得的是始终保有一颗纯真的心。《这样 一种关系》这一篇描写一个女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小说,如泣如 诉的叙述,宛如一首热情洋溢的情诗。但是在纯真、热情之下,我们也隐隐可以 发觉一丝挥之不去的痛苦、忧伤: “就象隔着玻璃看一幅风景画吗?还是象搁置在一起的两幅不同格调的风景 画?人生是那么多的景色堆积而成,不同的经历和沧桑,怎能留下相同的色彩和 风格?只因孤单,只因孤单我们就走向一个陌生的人,交出自己,然后失去自己? 没有办法再仁慈些的,是不是?谁是谁的岸,谁又是谁的帆?我们真会骗自己, 骗得象真的似的,编这样的童话,就象是喝酒,为的是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这一点,正是百合作品超出“小女子文学”的高明之处。可惜的是,现在百 合已忙于相夫教子,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幸福,我们也就难得再读到这样的文字 了。与百合差不多同时上网、也差不多同时离网的另一位女作者莲波,则以优雅 的散文见长,少了点热情,多了点雍容。在百合、莲波之后,女性上网者日众, 有闲者也不少,自顾自怜的“小女子文学”也就在网上蔚然成风,只不过,热情 往往变异成了撒娇,雍容也往往变异成了泼辣,数量虽众,却乏善可陈。 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是阿待的小说。她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数量之多、质量之 高,在网上都是无人能及的。对她的小说做取舍,是让我最感困难的,限于篇幅, 只好一再地割爱。好在她的一部分中、短篇小说已在国内结集出版(《处女塔- -阿黛中短篇小说选》,海峡文艺出版社),若有遗珠也不算太遗憾。值得一提 的,是她的求新求变。尽管她的小说在总体上都有着欧·亨利式的结构特征和博 尔赫斯式的神秘色彩,但每一篇又都有着不同的特色,《儿子》的深沉、《猫眼 石》的怪异、《我的太阳》的感人、《处女塔》的气势、《饕鸭》的诙谐、《拉 兹之歌》的纯真、《金手镯》的离奇、《路杀》的魔幻、《乌鸦》的阴郁等等, 绝不单调。阿待小说的结构是精致的,文字是从容的,没有网上小说所通行的学 生腔调。她的小说内容横跨海内外,纵贯历史和现实,这样的手笔,在网上创作 中也很罕见。业余创作者偶有佳作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在总体上都保持着高水准。 在阿待的创作中,我们已丝毫看不到玩耍、发泄、自恋的网络特征,而只有认真 严肃的创造。在网上作者中,阿待可以说是最具专业水准的。 网上男作者目前还没有这种专业的倾向,但是有几个较有特色的系列值得注 意。少君的《人生自白》系列,通过对海内外三教九流人物的采访,力图以自述 的方式描绘出一副副终生相,特别是那些有关海外人士的篇章(《大厨》、《半 仙儿》、《杜兰朵》、《洋插队》、《ABC》等),有着只有生活在这个环境 中的采访者才可能捕捉到的真切。赋格的系列游记(《寻欢》、《库玛里的烟雨 楼台》、《香格里拉的地平线》、《偷渡伊比利亚》、《夜航车》等)在电影蒙 太奇式的镜头变换中,却也往往能触及光怪陆离的异国风情之下的文化底蕴,而 不仅仅是观光客的走马观花的感慨。方舟子的明代人物评传系列(《功到雄奇即 罪名》、《博物馆中的古墓》、《张居正二三事》、《人生舞台上的海瑞》、 《严嵩的末日》、《黄道周之死》等)则试图把诗歌的热情、科学的严谨融入历 史的冷静,为历史的叙述寻找一个既鲜活又客观的新角度。 四 网络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技术的革新并不能带来人性的跃变,也就不可能 对做为人学的文学内涵有根本的改变。如果我们追求的是文学的内核,网络的外 壳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新语丝》虽然是最早的中文网络文学刊物,其创 作本身却并不具有多少的网络色彩,也就并不奇怪。 但是互联网络却是一种空前的、革命性的交流、发表、反馈的手段。如果没 有这一个交流方便、发表自由、反馈迅速的网络的存在,相信我们中的许多人都 不可能被激发出创作欲望、长期保有创作热情,我们也就不可能见到如此众多的 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品。现代文学的创作需要有文学氛围的刺激,所以一部现代文 学史差不多也就是一部文学社团史,只不过从前限于通讯条件的落后,文学社团 往往带着鲜明的区域色彩。只有到了网络时代,才彻底打破了地域乃至国界的限 制。新语丝社有幸而成为第一个以网络为交流手段的全球性中文文学社团,而五 年多以来的实践表明,它的确也对中文网络上的文学创作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技术可以是人情隔绝的围墙,也可以是心灵交流的通衢。同声相求,以文会 友,当我们在网络上自我流放的时候,总能以自己的独特声音找到朋友,不管是 在网上还是网下。 1999.4.27. (寄自美国) ◆ 闲着也是闲着:小议王朔批金 ·萧为· “闲着也是闲着”是句北京老话,隐含的是下半句“随便干点啥都成”。不 料《还珠格格》有首插曲活用了,说是“没事儿吵吵小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更不料素来以琼瑶为鄙“俗”的王朔,近日也钻套应验了这话。朔风已起,冬之 将至,闲着也是闲着,在下且借此题目当下酒小菜,猫冬解闷儿。 王朔当然也“流行”过,但他的流行带有浓烈的暴发味道。王朔说:“我们 有过自己的趣味,也有四大支柱:新时期文学,摇滚,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代师生 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十年。”其实他的得意,主要源于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五个 机遇: 一是变革之初给社会带来的整体冲击,尤其是以“摇滚”为代表的都市年轻 人中弥漫的紧张、浮躁、空虚,以及多元价值取向的短暂混乱,与王朔表达的生 存感受刚好合辙; 二是宣传出版报刊业整体改制,使依附在作协体制上的“专业作家”们立马 “失语”,自以为红火的文学市场顿时萧条,造成体制外王朔式“新时期文学” 市场卖点的“一枝独秀”; 三是媒体新宠电视连续剧的登场,被《十八年》和“普及性”的古典剧弄腻 歪的观众想换换口,于是从“大姑娘要结婚,却捡了个孩子”开侃的都市新言情 应运而生,这就是标志王朔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那十年”的《渴望》,以及接 二连三的《编辑部的故事》和《海马歌舞厅》。 四是找不着北却急于闯开市场的“北京电影学院几代师生”,也忙不迭地拍 王朔。 第五王朔忘了说,这就是“玩深沉”,文学批评界开始引进西方“后现代” 观念,正好拿王朔式的“痞子语言”,来比附和炒作“解构”等说。我就撞上过 这样一次会议,几个年轻学人争着论证王朔是在“消解崇高”,真的似的。 就这样,“流行”蹋儿哄似地把王朔一窝风撮进了文坛。要风得风,要雨有 雨。这样的“拔地飞升”的确使当时的王朔“感觉好极了”,一会儿说自个已经 “通体透明”,一会儿又要“一不留神写出一部《红楼梦》”来。这种轻狂引起 我反感,记得中央电视台邀请王朔出节目,他挺来劲,要求找个“练”他的人来 对侃,负责人问我有无兴趣,在下的回答倒也干脆:“不给他这个脸!” 但是--流行就是流行,喜新厌旧,瞬息万变。 在《王朔独白》中他承认,1992年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东西”了,即 便他十二分“留神”的话,我想。盖缘时与时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都市里 看王朔的人精儿都急着“搞活经济”,急着出国遛达,兴趣和关注都转移了。论 出书,王朔那点儿口水货听声就会,比他能煽会“砍”的人尖子,一时恨不得拿 大板锹撮。电视电影也轮不上他了,能玩活儿的自个开干,而且港台以至欧美良 莠不齐的影视制作,也源源不绝地粉墨登场。 而王朔自《海马》臭大街,《爸爸》毙了,媒体势利,市场翻脸,转眼成了 过气人物,被撇在一边儿晒“痴么糊”,尽看别人玩儿了。即使1998年复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炒作推销《看上去很美》,也风光不再,“子规夜半犹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于是王朔惶惑了:“中国当代文化尤其是北京新文化,包括 文学、电影、音乐,我是参与者。可是到了现在,包括我女儿这一代,全被港台 文化弄晕了。我不明白,一切就这么快地衰退了?”痛定思痛,他把“大耳贴子” 抡圆,对准了曾经把他捧红的流行市场:“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 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 金庸已在海外流行了近半个世纪,并随着海峡两岸相继“解禁”,渐次覆盖 了整个华文地区。仅就其流行时间之长,流行范围之广,已经堪称“流行奇迹”, 足以引起人们研究和批评的兴趣了,王朔自然也有权利放言无忌。但是他“怨” 屋及乌,却犯了批评的两大忌讳:作为作家,他不应该全盘否定另一位作家,只 因为别人更成功;他更无权辱骂读者,只因愿读别人的作品。就像做不出饭的厨 子,无权责骂别的师傅和食客。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任何人都可以用这个逻辑 去否定别人,却没有丝毫意义。这无关礼貌,而是做人的起码标准。 犯不着和王朔讨论金庸或者“四大俗”,因为根本他不懂。 文坛代有狷狂,远了说屈原《天问》,近了说钱锺书《谈艺》,里面褒贬的 事儿和人物都海去了。要说骂人,祢衡“击鼓骂曹”,诸葛亮骂王朗,也都有声 有色。无端攻忤并不新鲜,王朔当不成第一,也不会是最后。我怀疑这个风波中 最没正经的,其实不是说话从不着调的王朔,而是唆使他尽情“宣泄”其浅薄无 知,又鼓动“群众斗群众”的编辑哥儿们。 喂!你们说“王朔对金庸作品颇有异议,不吐不快”,而王朔自言“那篇东 西只是朋友约稿,没那么尖锐,只是随意一说。”你们说是要借此“引起广泛文 学讨论,乃至重振文学声威,是价值所在”,王朔却说“扯淡就是扯淡,非要扯 出个大原则,最恶心。”你们这样把王朔端出来示众,该不会也因为“闲着也是 闲着”吧? (寄自中国大陆) ◆ 夹缝中的温情 ·吴过· 人多么期盼温情啊,尤其在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即使最坚强的斗士,也难脱 俗。老诗人、“胡风分子”曾卓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夹缝中写给妻子的一首诗中说: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一口酒就使我醉了/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 ……”这种让人掉泪的诗句,正是悲凉心境真实的写照。但是——我多么不希望 有这个但是啊——现实中的情景却让人沮丧,政治运动来了,人们更多看到的却 是诬陷、告密、背叛、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等,更叫人痛心的是,有时候,这些 甚至来自他们的亲人,比如顾准。 温情还是有的,只不过生长在夹缝中,被挤压得变成了畸型,近读老作家荒 芜《伐木日记》,感受尤深。《伐木日记》写一个129人的伐木队中的几个人, 他们都是右派,“朝雪斧声,夕灯人语”,文字中透出脉脉温情,象冰天雪野中 几朵温暖的黄花。毕三姐,一个研究高能物理的研究生,她害怕使用锯子,原因 是小时候见故乡城隍庙墙上画有地狱壁画,有一幅画的是两片木板,夹着一个罪 犯,被恶鬼锯着,血随着锯齿流下来,可怕极了。后来她又读过一部明人笔记, 其中说朱元璋也用那种办法锯人,不过不是竖锯而是横锯。因此,她每次拿起锯 子,就联想到那种酷刑,不寒而栗。这么柔弱的一位女性,在对同样是右派的作 家荒芜聊天时说:“你们有一支笔,一叠纸,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写 东西。处境越困难,生活越艰苦,越能写出好作品来,象屈原那样,杜甫那样。 可是我们呢?”——柔弱的温情中夹杂着追求理想的坚强和刚毅,仅管也有无奈。 “刽子手”,一个歌剧演员,在一幕歌剧中扮演过刽子手的角色,更要命的是他 不合适宜地说过,要杀尽一切贪官污吏,因此获罪。“刽子手”只不过是难友们 对他的谑称。这个死不悔改的人,寒气凛冽的夜晚还溜到树林深处去唱《卡尔 门》,据说,他在日记中发泄了对现实的不满,于是队部发动批判,造成伐木队 轰动一时的“日记事件”。其实,日记中只是如实记下了他的家庭悲剧,一件是 他主动提出和妻子离婚,和女儿脱离父女关系,因为不那样做,他的妻子就要失 业。另一件是他的半残废的老妈妈,被遣返原藉,因为感到孤独无靠,终于自杀。 庆幸的是,“日记事件”后,“刽子手”并没有成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仍有人惺惺相惜,同他暗通款曲,在小河边,在工棚背后的松树林里,隔三五天, 就到老地方谈心,象两个年轻情侣似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他们在道 义上是一致的,他们没有被压垮,生活还是在这里进行,人性还是在这里闪烁。 这里除了一个带队的解放军班长而外,大家都是‘右派’,是同难者,这里大家 都是平等的,尽管是屈辱的苦难的平等……这里的冷酷死寂的生活中,时时有着 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出来。”(舒芜:《让伐木者醒来》)有一个右 派,没到北大荒来,被遣返原藉,接受群众监督,生产队里的脏活重活全由他干, 连五六岁的娃娃都能向他指手划脚,他听说北大荒的右派平起平坐,羡慕得什么 似的。吴大姐十四岁的儿子,因为爸爸妈妈姑姑叔叔全是右派,在学校里受同学 欺负,被叫做小右派,这个孩子决心到北大荒来奔父亲的丧,外公外婆扭不过他, 又怕管紧了出事,只好让他来了,到北大荒后,他又决心到伐木队来同母亲住在 一起生活,伐木队为他破了不准家属探亲的例,允许他以小客人的身分住下来, “我爸爸死了,妈妈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到这里,不是作客,是回家。” 可是就在全队快要完成冬伐任务下山前几天,这个孩子被狼群吃了……。读此节 时,正是六月的天气,可是我后背上却透着一丝刺骨的寒气,身体一阵发冷。一 个孩子,只有在受难的人群中才能找到一点温情,而为了得到畸型的温情他失去 了生命,这该让人感到多么悲哀!仍以那些受尽苦难的伐木人为例,我常常想, 如果他们不是生活在同类人中,比如说放回到原来划他们右派的环境里吧,别说 温情,怕是连活下去的权利也不会有。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残酷的政治斗争缝隙中搜寻本属于我们这个文明 古国的温情,一次次总是失望而归,这是为什么?是的,在张贤亮先生的小说 《绿化树》中,描写过马樱花式的温情,那种来自“人民”的温情,曾经让章永 磷们感动得痛哭流涕,“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 开始认识生活的美丽。马樱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 这些普通的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 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重读小说中的这段话,使我心中一阵刺痛, 拉开历史舞台的帷幕,章永磷们是以罪孽深重的赎罪者形象出场的,那么马樱花 式居高临下的温情也就显得宝贵,甚至她不时的嘲笑和叽讽,也象冬日里一缕和 煦的阳光那么可爱。张贤亮先生是我所敬重的作家之一,他在后来的创作中写出 了如《我的菩提树》、《习惯死亡》那样具有强烈批判锋芒的小说,实在是对 《绿化树》中温情的一种强有力的超越。在一篇题为《我作为作家的生活》的演 讲词中他说:“其实,我和大多数中国作家一样:我们既勇敢,又懦弱……我们 习惯了政治的风风雨雨,我们并不吝惜个人的生命,但同时又习惯于为了民族的 国家整体的利益和声誉而不断地妥协;当我们在客厅里大胆地高谈阔论的时候, 我们却又要小心地把厨房的门关上,以免妻子听见后向我们发脾气。”既勇敢, 又懦弱,这话说得实在很高明。 有人说,中国文人是一群缺钙的软体动物。这话说得尖刻也深刻。历次残酷 的政治运动,使他们的精神空间越来越狭窄,放开那些卑鄙的告密者、诬陷者不 说,放开那些转而向权势寻求“幸福”的风云人物不说,甚至放开那些因为一点 可怜的思想而获罪的一般蒙难者不说,即便从他们中寥若晨星的优秀人物来看, 依然是差不多所有人都真诚地认为自己犯了错误,灵魂需要长时间艰苦的改造。 真是一次规模空前的集体无意识。“千万朵葵花向太阳”,在鲜血一般疯狂的红 色海洋中,向日葵们昂起了头,朝着同一个方向转动。只是,当太阳落山黑暗降 临之后,向日葵们不得不低下头颅,但那并非陷入深思,仅仅是一种失落。这样 的一群,他们早已没有了高贵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鄙弃他们,自有道 理。如果碰上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扪心自问的话,一个不能坚守的人,也是不配享 有民间的温情的。 毕竟,温情还是有的,只是它在夹缝中艰难地生长,难为人知。顾准在他最 需要温情的时候,温情没有光顾,他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显示了人的强大。说起 来让人伤感,他挚爱的母亲,由于亲人的作梗而不准相见;他挚爱的妻子,由于 可以想到的原因先是同他离婚后是自杀;他挚爱的儿女,一直不想见他,甚至在 他弥留之际也不原谅他——因为他给那个家庭带来了太多灾难。在这样的背景下, 顾准仍然没有退缩,我想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应该存在一块温情的土壤的,我理 解的这块土壤,就是对真理的爱。凭借那点温情的滋润,他坚持说出了自己的声 音:“不许一个政治集团在其执政期间变成皇帝及其宫廷。”“我还是厌恶大一 统的迷信。至于把独裁看作福音,我更哧之以鼻。”“我憎恨所有的神。”他的 六弟陈敏之在一篇谈顾准的文章中说:“当知识分子尚未形成独立的社会力量的 时候,任何先觉者的对抗话语,都是大夜中的呓语。”是的,顾准说的是天上的 声音。我还想说的是,天上的声音总会有被人理解的一天。顾准的女儿顾淑林在 读完她父亲的遗稿《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后写下《迟到的理解》,文中说道: “它是如此汹涌澎湃,深深地激荡着我的心。原有的父亲形象,至此彻底地清晰 高大起来。骨肉情感,对动乱年代和家庭变迁的痛苦回忆,成年以来对文中所及 问题的思考,以及严酷的自我剖析,所有这一切,纠扰在一起,多少个夜晚不能 成寐。”在“不能成寐”的“多少个夜晚”里,一定有温情浸泡着她,也许那些 温情有时会变换一下形式,长出牙齿,一点点啃她的心灵。如果说顾淑林是顾准 的女儿,她的话带有感情因素的话,可以再举个我自己的例子。在读顾准时,好 多个地方都不禁眼眶潮湿,仿佛看见寒夜中的几点星光,心上笼罩起一丝暖意。 相信我的这点感受决不至于是孤证。我同顾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无高攀的意 思,而且我知道,在顾准被思想界普遍认可的今天,我这么说会有媚雅的嫌疑, 但还是允许我说上一句:温情决不仅仅只是存活在我的心中。是的,温情在夹缝 中艰难地生存着,它只对我们这个民族中最坚强的灵魂绽放出花朵般美丽的笑靥。 (寄自中国大陆) ◆ 人生自白--爱是不能忘记的 ·少君· 我和她认识很久了,一直认为她十分幸运。高中没毕业就考上了名牌大 学,大学毕业不久又获选公费出国留学。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北京我工作的 报社编辑部里,那时大家都十分地羡慕她和她的男朋友--我们编辑部年轻 的主任,是典型郎才女貌的一对。她那时从美国回北京探亲,几个月新鲜的 异国生活使她带给我们许多新奇的故事,也使我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 天前,在华盛顿开的一个学术研讨会上,我和她意外地相逢。走在国会大厦 前的小路上,她满面憔悴,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原来挺得很高的胸部也开始 含起来。当我们坐在国会大厦前高高的台阶上,远望着绿色如毡的大草坪, 感叹天地之小时,只见她泪水夺眶而出,一种久久压抑着的情感从心底一下 子涌出来…… 我一直就有一种预感,预感有一天有一个熟悉他的人会出现在我面前,只是 没想到会是你。我们学校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说我是在等一个永 远不会出现的梦中人,因为他们不相信我会如此执着地等待一个远隔千山万水的 男朋友。四年了,我在美国等了他整整四年,而我们在国内就已经相爱了四年, 我们总共date(恋爱)了八年。六个月前,我突然接到他从加州打来的电话, 我兴奋极了,但一分钟后,他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他们是一起到美国来的。听 了这话我立刻就昏了过去(哭)。你知道我为他几乎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当一个 女人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时,那就是她的生命所在,你们男人是无法理解这种爱 的价值。男人都是猪,是自私鬼…… 我和他认识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一次舞会上,那时他是机械系学生,校 学生会的副主席。也许,我那天晚上太惹人注目了,几乎所有长得像点样的男生 都来找我跳舞,一圈接一圈,都快把我转晕了。他也是那群男生中的一员,后来 他说那天请我跳舞时,看到我那副不可一世的骄样子,就下决心一定要把我搞到 手。我那时太年轻太单纯,才十八岁,穿戴又十分时髦,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我 爸爸是驻联合国的代表。想出国进修的老师和想把儿子送到美国的当地官员,都 经常找我,请我吃饭,请我帮忙。我的家庭背景和我自身的条件,使我成为七八、 七九级哈工大学生中公认的校花。在追求我的队列中,土里土气的他就从来没被 我注意过。但他毕竟是在社会中混过多年的人,在上大学之前他在江苏某地的一 家工厂做车间主任,什么样的事情都历练过,城府很深。自那次舞会的一个学期 后,他几乎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进入我的视线之内。你知道在大学里,学生 会干部找同学干社会工作是最平常的事,而很多同学也乐意帮忙。他就是利用我 的虚荣心,让我与他一起出面组织舞会、演讲等各种活动来表现自己,同时也让 我发现他与那些乳毛未净的小男孩的不同之处。我比他低一年级,在他快毕业的 那年夏天,他约我去太阳岛上玩,我们喝了许多的啤酒,然后他就开始跪下向我 求爱,海誓山盟加上不断的眼泪,我便把曾发誓决不轻易给外地人的爱给了老于 世故的他。他毕业分配到北京后,又千方百计地讨得了正回国休假的我的父母的 欢心,父亲还应他的请求帮他调到你们那家报社当编辑。于是,他俨然成了我们 家的一员,等我毕业回到北京后,父母留给我们的四居室成了他在别人面前炫耀 的资本。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同居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我为他瞒着亲友作过三 次流产手术。我出国时,便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了他。 到美国的第一年,我拿的是公费,比较轻松地适应了学习的环境。但第二年 国内的单位突然通知我的公费助学金被终止,要我立刻回国。这时我正在设法帮 他出国,而且似乎有了些眉目。于是我没有理会原单位,继续我的学业。在美国 没有钱,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我做过保姆,侍候一个瘫痪的老头子拉屎撒尿。也 干过餐馆的waitress(服务员),delivery(送饭的),及超 级市场的搬运工,那种失落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就是这样,我除了交学费,每 月还八十、一百元地往国内给他寄钱,帮他交托福、GRE的考试费,让他买电 视机录像机给他父母安享晚年。我性格看起来很开放,内心其实十分地保守。你 知道,在美国两性生活要比中国大陆开放得多。在海外的留学生中又女少男多, 女性很容易放任自己。我们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有两百多人,女生只有十几个,而 且除了我之外,都长得不怎么样(笑)。真的,不骗你。所以我便成了许多人追 逐的对象。还有些美国男孩就更直接露骨地提出性要求。想起来好怕,女孩子如 果没有过性经验还好说,有过性生活叫她象寡妇一样地熬上三、四年,无论从心 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是很残忍的。 有一次,一个同班的美国同学约我去酒吧喝酒,喝到一半时他开始抚摸我, 我冲动极了,内心中压抑很久的那种感觉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喷薄欲出。就在他 紧紧抱住我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还在国内的他,我很果断地推开了已伸进我内衣 的那支手。那个比我还小三、四岁的小男生一脸的怒气,说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我 这个中国女生,为什么不会享受生活,并说青春对于人生只有一次,浪费了实在 太可惜。他更不懂一个人在饥渴的时候,有人送上一顿美餐却不吃,送到嘴边的 水却不喝,整个一个stupid(傻瓜)!我哭了,哭着跑回宿舍…… 后来那个小男生打电话来道歉,我告诉他不必了,不必在我身上再浪费时光, 因为我是一个中国女孩子,中国女孩子大都在性问题上很stupid。其实, 我的话太言过其实了。很多中国大陆来的女留学生并不像我。我们学校的中国女 生大概除了我之外,都和男生share(共用)一间房子,而且还经常换房东。 而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应该对我所爱的人负责,这是做人的一种准则。后来我感 觉到他的来信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没味,但我都归结到他在国内的工作越来 越忙,而实际上他在国内确实有所发展,所以暂时不想到美国来重拾书本。对于 他的决定,我虽有怨言,但还是以理解来安慰自己予以默认了。在我来美国第三 年的年底,我父母亲把我叫到纽约过圣诞节,面对曼哈顿的万家灯火,父亲和我 在十八层楼高的阳台上有一次深谈。他希望我面对现实,不要空等。他以一个男 人的角度说这种马拉松式的恋爱对双方都不合适。不知是父母的有意安排还是偶 然,在那次圣诞夜的聚餐时,我碰到了我小时候的玩伴,我爸爸一个老战友的儿 子。他现在在IBM公司工作,是康奈尔大学的博士。从他的眼睛里和我父母的 语气中,我知道他们所希望的是什么,但我装做没有看懂而匆匆赶回了学校。 我把这些情况都写在信中告诉了他,他用快递寄过来一封二十几页的长信, 历述我们之间的感情发展过程,再一次恳求我不要丢下他,说他是为我活在这个 世界上的,只要有我一句话,为了我他可以立刻放下在国内的所有而来美国。女 人最受不了看到这些东西,比什么都令其感动。我当然也不会例外,再一次花了 许多的精力和金钱,给他买了许多有关托福和GRE的复习资料寄回国,并四处 联系大学和研究机构帮他报名,同时要求我父亲也找人帮忙。那一段时间我身体 几乎累垮了,在中餐馆扛大tray(盘)时,几乎全靠腰部支撑。有一次来 “例假”,一举起tray来,下面就感到在流血,两腿直打颤,脑袋也冒金星, 连砸了几次盘子,最后让老板给骂了出去。一个自费留学生本身已经很惨了,要 上课、打工,还要了解这个陌生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我除了这些,还要为另一个 人去奔忙,那种心力交瘁的心态,我此生再也不想去经历了。 在美国调兵遣将大举入侵伊拉克时,我被一群反战组织说服,同时也为美国 的霸权行为所激怒,积极参加了抗议者的人群中,在华盛顿地区的每次集会我几 乎都参加了。因此有人告诉我联邦调查局已经把我列入了黑名单。为了安全起见, 也为了对他的前途负责,我有段时间不再给他写信(包括我父母),也希望他少 写信以免出言不慎被查到危及来美的可能。也许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错误的决 定。半年后当我再次得到他的音讯时,就是他从加州打来的那个电话。(哭)…… 我晕倒之后,被楼上的房东发现,叫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在急诊室里我又 吐了两次血,被老美列为特护。这时没有一个中国同学来看我,他们不是幸灾乐 祸就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傻。只有那个被我拒绝过的美国小伙子送来一把鲜 花,说他马上就要到佛罗里达去渡蜜月去了,劝我不要想不开。我虽然病得快要 死了,但还是想到了我根本没钱支付这昂贵的医疗费用,第二天就不顾医生的反 对,挣扎地回到了我的小屋,一躺就是两个星期。那几天我什么样的死法都考虑 过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爱错一个人有多惨。 我没有敢告诉我父母,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心碎一次。但几天后房东却从我桌子 上发现了我小时候玩伴,那个在IBM做研究员的名片,并打了个电话给他。他 接到电话后第二天就从波士顿飞了过来,守护了我整整一星期。有一天我上厕所,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脸的土灰色,好老好难看。我真后悔自己认识了他,也后 悔到美国来。如果我们在国内生活,该是永远令别人羡慕的一对。但这一切都失 去了,失去得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又这么痛苦。 我很感谢来照顾我的那位朋友,我们小时候曾两小无猜地渡过许多年的美好 时光,他费了很多的口舌来开导我,讲他刚来美国时的困惑,大雪天骑自行车给 别人送外卖的失落感,以及工作之中因黄皮肤所遭遇的种种困难。他每天晚上都 等我睡下才回旅馆,第二天一早再回来帮我做早饭。最后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 一直在爱我,希望我能考虑和他结婚。他甚至说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时,我 曾答应过长大后要嫁给他等等。我望着他那张显得十分疲倦但很诚恳的脸说: “小时候的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已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人生中第一次历时八 年的爱,又是这样的悲惨结局,这个打击对我来说实在太大了,我需要几年甚至 更长的时间去掩埋伤口,我不可能再答应你什么。不管你是出于真心还是同情, 因为我已经把爱都给了别人,即使跟你结了婚,我也忘不了他。他将永远成为我 们之间的阴影。即使我现在恨他也好,想杀他也好,但毕竟还是因为忘不了他, 因为爱是不可能忘记的……” 他带着失望的神情走了,而我则带着伤口回到了课堂上。这时我突然感觉到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回国意识,我不想再在美国这块我曾流过汗,流过泪,流过血 的地方呆下去。我平静后和许多中国同学谈过这种感觉,却发现他们之中的大多 数都有这种意识,而且又大多有过与我类似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留学生对中国 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被炸反应特别地强烈,为什么当他们看到电视上血淋淋的镜 头会失声痛哭?!因为他们同时也在哭自己。我们到美国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要 吃这样多的苦?受这么多的气?放着国内轻松自在的环境不过?还不是为了学些 本事回去,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去改造自己所钟爱的土地。 不久前的一天,我随朋友去教堂做礼拜,一个神父讲道:每个人心中都应该 信仰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才会无私地帮助你。在庄严的圣曲声中,我忽然感到心 间若有所悟。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些海外游子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上帝,一种情绪: 这个上帝就是中国,这种情绪就是对祖国深深的眷恋和依赖。虽然我博士毕业后, 在美国可有很多的选择,而且回国后也未必是一条顺途,但我还是决定下学期一 毕业就回国。我之所以要回国,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一直忘不了我在中国的 一切,忘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和中国的历史文化。还是那句话:爱是不能忘记的。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感恩节晚餐 ·繁迎· 冬妮儿走进教室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一个胖子坐在前排,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日本人。另外那些人听 见胖子的问话,也都好奇地看着冬妮儿。冬妮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有点窘,摇摇 头,微红着脸回答,我是中国人,然后在后排墙角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冬妮儿主修电脑,副修技术写作。这是她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剩下十二个 学分。三门必修课占去九个。还有一门选修课。她突发奇想,选了这门小说写作。 冬妮儿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以前看中文的,来美国以后,找不到中文书,就 渐渐开始读英文书。这样读来看去,倒使她的英文有了不少长进。 冬妮儿打开书包,拿出教科书。是一本美国上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集。 一个瘦高的,留着落腮胡子,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抱着一摞印刷品走 了进来。冬妮儿想,这一定是马丁博士,他们的教授了。 那人进了屋,二话不说,先分发那些印刷品,然后在教室前面那张大书桌后 的皮革椅子上坐了下来,调整姿势,摆出一副很舒服放松的样子。他似笑非笑地 扫了冬妮儿他们一眼,又摘下眼镜,用他那淡蓝色、洗熨整洁的衬衫的前襟擦拭 着镜片。他的眼睛细长,并不象一般的白人那样向里凹进去,但他的卷曲的淡褐 色的头发、胡子,和惨白的肤色又表明他不是东方人。说不定是个混血儿,冬妮 儿想,看着他又重新戴上了眼镜。冬妮儿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傲慢的,又 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眼神。冬妮儿奇怪自己怎么会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这两种东 西,傲慢又不知所措? “OK。”那人终于开始讲话,“我是安德鲁·马丁……” 回到家里,冬妮儿仔细看了一遍马丁发的那份课程提纲。他们要用前半个学 期读完课本里马丁指定的几篇小说,并在课堂上讨论,以此来学习写小说的技巧, 然后要交上一篇他们自己写的小说,真正的文学小说,用马丁的话说,不是科幻 小说、惊险小说、浪漫小说,而是注重心理描写而不渲染情节的文学小说。学期 的后半部分,学生们要在课堂上讨论各自写的小说,给每一篇写出评语,提出修 改意见。期末时每人再交上自己的修改稿。 “凯文的电话。”妈敲开了冬妮儿的门。 冬妮儿走到客厅,拿起电话。 “丽莎。”凯文在电话的那一边叫着她的英文名字,“开始上课了吗?” “开始了。”冬妮儿回答,“你在路上顺利吗?” “没问题。开了整整六个小时,天黑前到的。”凯文说。 “那你也开始上课了吧?”冬妮儿问,突然鼻子酸酸的,声音有点哽咽。她 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和在餐桌旁埋头对付一堆账单的爸,尽力收起了眼泪。 “上了。不过,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凯文用英文轻声说道。 凯文是冬妮儿高中时的同学。他在两岁时随父母从香港来到美国,能讲一点 蹩脚的普通话。冬妮儿十六岁那年,从大陆来美国和爸妈团聚,英文不好,生活 不适应。同班的凯文帮了她不少忙,帮她补习英文,教她学开车,还给她介绍新 朋友。凯文高中毕业后,去外州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大学学医,冬妮儿就近上了 当地的公立大学。这样付州内学费,节省了不少花销。冬妮儿的爸妈才刚刚白手 起家。爸来美国后,先是读经济学博士,后读电脑硕士,冬妮儿上大一那年他在 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了工作。妈在国内是个护士,不懂英文,来美国后为了帮爸完 成学业,在中餐馆打工,在厨房里洗菜切菜,一双本来细腻白嫩的手因此得了关 节炎,变得又红又粗。冬妮儿来了之后发现妈变得沉默寡言,歇工的时候常独自 到城里教堂边上的公园去坐了哭。冬妮儿好几次注意到妈红肿着眼从外面回来, 只装作没看见。中国、美国这样分别了几年,冬妮儿和爸妈变得陌生起来,如果 彼此真情流露,竟会让她觉得有点儿尴尬, 在大学里将近四年,冬妮儿和凯文就是靠电话和电脑联系。凯文喜欢打电话 来。他说闻声如见其人。而冬妮儿总是通过学校的互联网送电子邮件给凯文,那 不用花钱,写长写短,信手拈来,就象是在面对面谈心。 这个刚刚过去的暑假。他们一起开车去了南海岸的墨西哥湾,在那里游泳, 冲浪,摸螃蟹,玩得好不痛快。 冬妮儿按照马丁的要求读了他选定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四十 出头的男人。他乘飞机到外地出差,在飞机上看到另外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 姑娘搭讪,相识,一同亲密地下了飞机的过程。整个小说细腻地描写了主人公的 心理活动,写他怎样想起刚刚在机场告别的妻子,怎样被那个年轻姑娘的美丽所 吸引,又怎样为她的安全担忧,怎样怀疑、猜测那个向姑娘献殷勤的男人,什么 身份,有没有结婚,是不是一个系列杀人犯…… 第二堂课时,马丁要学生们把教室里的座位围成一圈儿,说这样便于对话, 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这第一篇小说。马丁先谈了他的看法,当然是大加称赞,说 那些心理描写如何的精彩。冬妮儿听了一会儿就走了神儿。她逐个儿审视着和她 面对面坐在那边墙角的同学。他们年龄各异。年长的已经白发苍苍,有六十几岁 的模样。年轻的看起来比她还稚嫩。 冬妮儿并不喜欢那篇小说,读起来让人莫明其妙,不知道它到底要讲些什么。 或许,是那个主人公自己对那姑娘感兴趣,渴望有一次艳遇却又没有胆量?冬妮 儿觉得自己缺少文学修养,竟理解不了这其中的精采和奥妙。 “我也不喜欢出差。每次飞机一起飞,我也是首先想到我的妻子,甚至会产 生一种恐惧,担心再也见不到她了。”马丁似乎无意对小说的内容多作解释。他 话题一转,突然讲起他妻子。冬妮儿看了看马丁。他在谈到他的妻子的时候,眼 神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但是冬妮儿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眼镜片在射进教室的夏 日的夕阳中一闪一闪地反着光。 “我和我太太都生长在北方的农村。”马丁若有所思地说,语调忽然变得温 和起来,“北方的农村,那些冬天的早晨,你睁开眼睛看见雪花儿敲打着窗棱。 窗外白茫茫一片。我最喜欢那样的早晨,躺在被窝里闻得着妈的厨房里飘来薄煎 饼的香味儿,还听见爸的收音机在广播天气预报……我太太家里很穷,兄弟姐妹 好几个。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身上穿着姐姐们传下来的旧裙子……” 马丁真奇怪。在给冬妮儿上过课的所有教授里,他是唯一一个那么主动地在 课堂上对学生大谈自己太太的人。 冬妮儿正对面的那个叫苏珊的女孩儿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陷在黑色 睫毛下,眼仁却是浅灰色的,雅致中又带了几分神秘。 下了课回到家,冬妮儿看见简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妈讲着什么。 爸工作后,妈已经不再打工,没事经常到教会去学英语,还在那里交了不少 朋友。有一次,妈和冬妮儿说她想信神,受洗做一个基督徒,可是爸坚决反对。 冬妮儿以后再没听妈提起信教的事。不过妈每个周日都参加礼拜,平时还去查经 班什么的。简就是在查经班里认识的,一个满头金发,说话柔声细语,略微有些 发胖的高个子中年女人。听妈说她是冬妮儿学校里一个教授的太太。 简看见冬妮儿,亲热地打招呼,问她什么时候毕业。“我的儿子也在上大学, 在加州,只能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看我们。”简很骄傲地说,“和你一样,他是我 唯一的孩子。”她补充道,神情又有些寂寥,然后扭转话题说下个周末教会里有 野餐,希望冬妮儿能和妈一起去。 “星期六和星期天我都要打工。”冬妮儿抱歉地说。 “不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在星期五下午。”简说。 “和我一起去吧。”妈恳求道。 “爸去吗?”冬妮儿问。 “你爸从来不去教会。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星期五他还上班。”妈回答, “其实,这个野餐会也只是给太太们办的。” 简听妈和冬妮儿讲中文,好奇地盯着她们笑。妈就把她们讲的话翻译给简听。 妈的英文果然进步了不少。 野餐会就在教堂旁的一个公园里举行。除了几个退休的老人是夫妇俩一起来 的外,其余真的都是带着孩子的太太们。 冬妮儿坐在树荫下一张木制的大野餐桌上,脚搭着旁边的长凳,看着那些穿 着各种颜色T恤的女人们在烤炉周围忙来忙去。她们中的一些人正在炭火上用铁 夹翻烤着香肠和大片的牛肉。炭烟味和烤肉料酸酸甜甜的味道混在一起,构成那 种独特的烤肉香,弥漫在夏末的午后那燥热的空气里。另外一些人从纸箱里搬出 面包、汽水、炸薯片、纸杯、纸巾,和事先烤好的蛋糕、馅饼什么的,摆放到周 围的野餐桌上。小孩子们在草坪上嬉戏着,尽情欢闹着。几个和冬妮儿年龄相仿 的年轻人则在人群中游游荡荡,显然和冬妮儿一样有点百无聊赖,好象来这里只 是为了等着吃那些美食。 冬妮儿不禁有点儿后悔,这会儿还不如在机房里敲敲电脑,或是躲在凉快的 图书馆里看看书,何必和这些太太孩子们混在一起。她四下寻找妈的身影,各种 各样的面孔映入她的视线,白人、黑人、亚洲人、南美人、就是不见妈,也没有 简。冬妮儿扭回身,却发现她们俩人就坐在自己身后的一张长凳上神情专注地谈 着话。冬妮儿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后挪了挪,听见简说:“重要的是你的心里已 经接受了神,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妈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是啊,我每天晚上都读《圣经》,真的是感觉 到从来没有过的安慰。” 教堂上面那个巨大的金色十字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教堂是黄褐色的,高大 凝重,座落在公园那边一片宽阔的草坪中央。 “能够相信就是一种安慰。”简说,“你应该说服你的丈夫。让他和你一起 来信神。这样你就可以把他交给神,让神来替你管束他。你看。我每次都和我的 丈夫一起上教堂。我觉得这个时候是我们俩人最贴近的时候。我会对他变得放心。” 冬妮儿回头看了看简。她一脸真诚。真诚得有点儿天真,与她的年龄不相符 的天真。冬妮儿默默起身离开了她们。 她没有把握妈会对简讲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听见妈接下来要说的话。 冬妮儿离开人群,穿过草地,向着教堂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公园的边缘, 差不多也是这座小城的边缘,生长着浓密的树丛。今年南方异乎寻常的高温干旱。 一个夏天没见几滴雨。冬妮儿脚下的草坪因为缺水大部分已经变成黄色,踩上去 坚硬枯涩,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生机。公园边上的树丛倒是郁郁葱葱地绿着。冬妮 儿走到了树丛旁,发现这里茂密得让人无处插脚。低矮的树丛密密排列着,构成 一道树墙。各种植物的不同形状不同深浅的枝叶纠缠在一起。偶尔有些地方还探 出些鹅黄、粉红的小花儿。她看不见树丛里边的情景,只觉得那里一定幽深而潮 湿,还能听见流水潺潺的响声。冬妮儿想找一个缺口走进去看看。她沿着树丛走 着,试探着,却听见妈在那边喊着她的名字。野餐开始了…… 马丁不断在课堂上提起他的太太。冬妮儿他们讨论完最后一篇马丁指定的范 文那天,是他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马丁说他头天晚上带着太太去了城里 最大的购物中心。他告诉太太,做为纪念日的礼物,她可以在购物中心里买任何 她喜欢的东西。 “她买了什么?”灰眼睛的苏珊迫不及待地问。 “直到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我们还是两手空空。” 马丁说。 “她什么都没买?!”苏珊失望地惊呼。 “她就是这个样子。节俭惯了。”马丁以赞美的语气说,“她们家里姐妹很 多。所以她小时候很少穿新衣服,都是拣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她真知道节省。” “你真聪明。”六十几岁老奶奶一样的芭芭拉说。“既送了人情,又省了钱。” 马丁嘿嘿笑了,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尴尬。 入秋以后,雨突然多起来。空气变得阴郁潮湿。草坪里涨满了水。草却仍然 黄着,因为天气太凉没有力气再泛起绿色。校园里变得色彩斑斓。橡树老绿。枫 树金黄。早早脱去了叶子的胡桃树现出苍茫的灰褐色。文学楼边的那几棵日本枫 则是一团团的紫红。在偶尔晴朗的天气里,那紫红被高远湛兰的天空映衬着,显 得格外突兀。冬妮儿常常忍不住长久地在校园里驻足。心情就如同那些湿润的彩 色枫叶一样,美丽又有点凄凉。凯文已经好久没来电话,偶尔送来几句简短的电 子信说他很忙,忙到焦头烂额。冬妮儿心怀失望,却不愿流露,也就尽量保持沉 默。只是每次家里的电话铃一响,她的心都会咚咚地跳个不停,盼望那是凯文打 来的。 因为天短,写作课还没上完的时候,外面就已经全黑。教室里亮起灯,倒显 出几分温謦。马丁带来了他新出版的一本小说让大家传阅。书不是很厚,散发着 新鲜油墨的香味儿。书的封面是一个半掩着的门。题目也叫《门》。冬妮儿没看 内容,把书传了下去,再看看马丁。他满脸得意的样子,看着他的书在大家手中 传来传去最后传回到他那里。“想听我念一段吗?”他问。大家自然都很感兴趣 地点着头。“我每次写了一点什么,都是先念给我太太听。”马丁又提起了他的 太太,“她总是很讲究,一定要烧两杯加奶的咖啡,弄一些爆米花儿什么的,才 来听。我呢,就常常等不及,求她只是坐下来听就是了。”马丁独自笑了起来, 开始念书的第一章。是一个关于黑人的故事,冬妮儿听得出来,书里的角色都是 黑人,气氛神秘,就象封面上那扇半掩着的门。马丁学着黑人的腔调念里面的对 话,有点故弄玄虚的样子。冬妮儿看了看班上唯一的黑人学生麦克。他全神贯注 地听着,面无表情。 “马丁博士,你怎么想起来要写这样一个小说?”马丁停下来后,芭芭拉问。 “你们知道在现在市图书馆的那一片地方,从前是黑人聚居区。五十年代市 政府要在那里建图书馆和一个公园,嫌这个黑人区有碍观瞻,就把他们都迁走了。 我在公园旁边的一块纪念碑上看见这段历史的记载,觉得这是一部小说的极好素 材。我的想象就飞了起来。”马丁夸张地挥着手,做出飞的动作,“于是就有了 这本书。”他看着冬妮儿他们,神情里全是傲慢,用训戒的口气说:“如果你们 真的有心写作,就要会发现素材。没有这点儿天赋,就不要想写作这档子事。” 素材的确是冬妮儿的难题。她冥思苦想,也决定不了要写什么。她有点后悔, 不该逞能上什么小说写作课。到了时间快来不及的时候,冬妮儿不得不硬着头皮 开始动笔。断断续续用了两个星期终于写完,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关于婚外情 的故事。小说里的角色自然都是中国人。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最 后那个可爱的女人却得了绝症生命垂危。从哪里有了这样的构思呢?而且写得凄 美动人。冬妮儿自己也有些不解。爸的同学同事来家里作客,有时和爸妈讲起留 学生圈子里的传闻轶事,喜新厌旧,夫妻感情破裂,第三者插足之类的。大家的 口气中都带着不屑。 无论如何,小说是写完了。冬妮儿平生写的第一篇小说。她按时交上了这份 作业,大大地松了口气。按说她不该太在乎成绩,因为选修课只需要及格。但她 仍然想尽量把它写好。她不希望马丁用那种傲慢的眼神看着自己,断言她没有天 赋。 马丁看了学生们的作业后没有任何表示,只说他想和大家个别谈谈,要求每 个学生约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一次。那天下午,冬妮儿在文学楼三楼的一个角落 里找到马丁的办公室,不情愿地敲响了门。马丁开了门,很客气地请冬妮儿进去, 又示意她坐在他的大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 “你的小说……”马丁开门见山,“有一些描写,一些细节,写得不错,很 有真实感。” 冬妮儿强迫自己正视着马丁。无意中和他的目光相撞。那目光仍然傲慢,又 带着些暧昧,居高临下,仿佛在洞察着她的内心。冬妮儿赶紧避开。办公室里很 阴暗,只有一个朝南的狭长的窗户,却被外面浓密的树枝遮掩着,几乎透不进阳 光。 “不过,这不能算是篇小说。”马丁接着说。冬妮儿有些惊讶地重新又把目 光对准了马丁,看见他低垂着眼睛翻弄着手里她的那篇作文。“我在课堂上讲过, 小说包含了五个要素,人物的塑造、结构、细节、着眼点和语言。在你的这篇东 西里,人物的形象很模糊。为什么男女主人公会相爱?是什么让他们违背自己的 丈夫妻子到外面去寻求浪漫?很模糊。再说它的结构,头重脚轻。”马丁抬起眼 睛,看着冬妮儿。冬妮儿下意识地又避开那目光,打量着左手墙边并排立着的三 个书架。书不是很多,架子多半空着。在离冬妮儿最远的那个书架上摆放着一张 照片。冬妮儿只能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肩并肩站着,却看不清他们的眉目,猜想 那一定是马丁和他的太太。 最后马丁告诉冬妮儿她的作文得了个C。但如果冬妮儿能按照大家的意见好 好修改,C就不会是这门课的最后成绩。冬妮儿很沮丧地离开了马丁的办公室。 这是她进大学后得到的第一个低于B的成绩。 转眼感恩节就要到了。凯文几乎没有音信。以前的感恩节,凯文都是回来过 的,所以冬妮儿给凯文发了个电子信,问他什么时间回来。凯文异乎寻常地沉默 了好几天。冬妮儿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查看信箱。凯文的名 字曾经是她的信箱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现在这个名字却似乎销声匿迹了。冬 妮儿终于忍不住给凯文的宿舍挂了几个电话。等待她的都是凯文的录音。冬妮儿 总是不留一个字就把电话挂断了。星期六是冬妮儿在系里的机房打工的日子。因 为快到期末,机房里十分忙。学生们进进出出,有时候没有空闲的机子,还要在 门口排队等上一些时候。冬妮儿坐在机房门口的电脑旁负责登记安排这些进进出 出人流。偶尔也会有低年级学生找她过去问一些问题。这样从上午十点忙到下午 三点,有人来接冬妮儿的班。冬妮儿在交班之前又打开了她的电子信箱。凯文的 名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冬妮儿的心缩到了一起。她用鼠标器敲了一下那名字, 看见几行简短的英文,说他太忙了,今年的感恩节就不打算回家过了。 冬妮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回家,不想看见任何人。街上很冷清, 偶尔会有一辆汽车从冬妮儿身边驶过。天空低沉阴郁,脚下是遍地落叶。冷风吹 过,那些落叶就随着风飘舞旋转了起来。冬妮儿在这些漂零着的落叶间走着,不 知不觉来到了那座大教堂旁。她穿过草坪,又走向那片茂密的树丛,终于找到了 一处豁口,挤了进去。树的叶子已经掉落了近半,于是外面透进了一些光亮。冬 妮儿找到了那条发出水声的小溪。水流很清,淙淙地向南,向城外流去。冬妮儿 跟着水流走,走了很远,前面渐渐开阔起来。树木也变得越来越粗壮高大。冬妮 儿终于有点儿累了,靠着一颗大树坐了下来。她盯着不远处那清凉随意的流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掉在脚下潮湿的土地上。最后这样的哭泣 变成了呜咽。冬妮儿用手捂着脸,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她知道“忙”只是一个借 口。但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借口她却无从而知,也无意去问清楚。她感觉到天地 之间那个渺小的自己,快要被无助和无奈给压垮了。 正哭着,冬妮儿忽然听见汽车的声音。她止住哭,向上抬了抬身子,看见一 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地延着林间的空地向这边驶来,这才想起害怕。如果在这样 荒僻的地方遇到坏人,恐怕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想着,冬妮儿一点一点向里挪 动,躲进一堆低矮的树丛后面。 汽车竟然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却半天没有动静。冬妮儿的心剧烈地 跳着。她大气不出,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盯着那汽车。过了一会儿,车门终于开了, 里面下来一个女人。冬妮儿略微松了口气。她看见那女人留着黑色短发,身材修 长,披了件优雅的黑色的长风衣。这时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走下来的人却让冬 妮儿刚刚有点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变得急促起来。是马丁!没错,冬妮儿看见马丁 穿着那件他常穿的棕色皮夹克,金边眼镜,淡褐色的卷发和胡须,只是那脸色却 不象往日那么惨白,而是兴奋地红润着。只见马丁绕过汽车来到那女人身边。两 个人面对着冬妮儿并肩靠在汽车上,亲热地低语,渐渐地开始亲吻起来,又热烈 地拥抱在一起,一边还是絮絮地说着。冬妮儿一动也不敢动,耐心等待这一幕演 完,看着两人重新上车离去。 写作课上讨论的最后一篇作文是黑人麦克的。麦克预先给了班里每人一份他 的小说的复印件。冬妮儿在课余时间读了,觉得这是全班写得最成熟的一篇作文。 小说写的是一个住在贫民区的黑人家庭,作护士的母亲怎样竭尽全力让她的三个 孩子受到良好教育的故事。象往常一样,学生们讨论时,马丁多半默默地听着, 偶尔点头表示同意或开口作一点提示。到了讨论快结束的时候,他忽然说:“我 注意到。”他说,“你还没有把你的文法错误全部改正过来。那天我和你提起过, 一些地方我还做了标记。” 麦克看了看手里的小说,用探询的口气说:“有一些是我们的习惯用法。所 以我觉得还是不改为好。” 胖子斯高特接口道:“我有很多黑人朋友。我知道很多他们的习惯。比如他 们兄弟姐妹之间谈到父母亲时,会说‘你的妈’、‘你的爸’而不是‘我们的妈’、 ‘我们的爸’。” “真的吗?”马丁和大家一起问麦克。麦克点了点头,说:“我和我妹妹讲 话提到我们的妈妈,我会说‘你的妈如何如何。’”冬妮儿瞟了一眼马丁。他再 没搭话,脸上带着浅笑很有兴致地听着。有了那天树林里的那一幕之后,冬妮儿 尽量回避着马丁,连正眼都不肯看他,象是她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感恩节的前一天,大家就都开始休息。爸妈从早上就开始不停地争论着晚上 是否到教会去参加每年一次的感恩节聚餐。从前妈都是和朋友结伴去的,今年却 坚持要全家陪她一起去。她先说服了冬妮儿,又耐心地劝说爸。爸最近心情很好, 在公司里干得顺心,业务上独挡一面,被老板赏识,刚刚还被提升了一次。人逢 喜事精神爽,爸就变得比从前随和了许多,到了傍晚,竟然点头答应了。妈便张 罗着让大家换身象样的衣服,打扮好。一家人急急忙忙出了公寓的门,上了汽车。 爸开着,向教堂的方向驶去。 街道上黑漆漆的,没有人影,也没有汽车的影子。这座主要是由一所大学占 踞的小城每逢节假日都十分冷清。学生们大都回家过节了。冬妮儿想起了说是留 在学校过节的凯文,胸口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绞痛,疼得她不由自主地甩了一下头, 好象要甩掉那疼痛一样。去年的感恩节,冬妮儿一家被邀请到凯文家开派对。在 凯文家宽敞的客厅里,他们守着熊熊燃烧的壁炉,一边吃凯文母亲烤的火鸡、馅 饼,一边看电视里的足球赛。凯文和他的父亲都是球迷,两个人很投入地跟着赛 场上的观众一起卖力呐喊。最后他们喜欢的那个队还是输了。凯文还为此情绪低 落,一个晚上都唉声叹气。冬妮儿觉得他很好笑,为了一场球那么认真。凯文则 说明年的感恩节要带她去球场看一场真正的球赛……冬妮儿把头转向车窗外。安 静的居家房舍从她的眼前滑过。偶尔有几个人家已赶早装点起了圣诞节的彩灯, 房子和门前的树木被红红绿绿的光环笼罩着,真有了点儿节日的喜气。冬妮儿已 经收到了麻州一所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那学校还给了她一个半时助教的位置。 爸妈对冬妮儿决定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读硕士感觉有点儿突然。但他们看见女 儿的去意已定,也就没有阻拦。 “多没劲哪。”爸忽然又有点泄气,一边小心看着车灯前黑衢衢的路一边 说,“吃吃那没味儿的火鸡,再唱唱圣歌,还要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装的?”还没等爸把话说完,妈就很不高兴地反问道。 “就是有人装嘛。”爸说。 “别人装不装是别人的事,只要你自己是真心的就行。”妈说。 “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看就是闲的。”爸嘟囔着。 “你嫌我轻闲,那我回餐馆打工去好了。”爸的话触动了妈的痛处。妈不满 地反驳。 “我又没让你回去打工。你可以去上学呀。”爸也不示弱。 “七老八十的了,上什么学?”这会儿轮到妈嘟囔了。 “这是美国呀!七老八十背着书包去上学有什么稀奇。不信你问冬妮儿。” 冬妮儿不作声。她同情妈,可又不得不承认爸说得对。这样吵着,一家人来 到了教堂外。只见那间宽阔的大厅里灯火辉煌,人影攒动。“我们晚了。快一点 儿。”妈催促着大家下了车,一溜小跑进了屋。真的是晚了。门口摆着餐点的餐 桌旁围满了取食的人流。大厅的中间几排一溜排开的长桌长凳旁,一些人已经开 始进餐。大厅的那一边,则布置了一个简易的舞台,上面还放了一架黑亮的钢琴。 爸顺势拿了纸盘刀叉,站到取食的人流后面。妈不满地拽了他一下:“先不 忙吃。找个座位再说。”爸不情愿地跟着妈和冬妮儿向大厅里面走,看见一个人 正笑着向他们挥手。是简。她招呼他们过去,又拉起身边的一个人介绍说:“这 是我丈夫,安德鲁。”看着简的丈夫,冬妮儿的呼吸停止了几秒钟。那人是马丁, 安德鲁·马丁,她的写作课教授。简又转过脸对着马丁说:“安德鲁,这就是我 常向你提起的……”简的话还没有完,马丁已经热情地叫了起来:“丽莎!见到 你真高兴。”“你们认识!”简喊着,象孩子一样笑出了声。“丽莎是我班上的 学生,很有天赋的学生,很有写作才华。”马丁看着冬妮儿的爸妈说,一副很夸 张的样子。冬妮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夸奖自己,浑身不自在,一言不发站在 妈的身后,勉强笑着。 冬妮儿一家就在马丁和简的对面坐了下来。简还想和冬妮儿说什么。冬妮儿 只装作没看见,拉起爸妈到大餐桌上去取食物。 “凯文为什么没回来过感恩节?”妈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冬妮儿身后,瞅空儿 突然低声问冬妮儿。她已经犹豫了好几天,都没敢开口问女儿这个问题。 “他忙。”冬妮儿岔开妈的话,一边往盘子里夹东西,一边反问道,“你知 道简姓马丁吗?” “知道。” 妈说。 “那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冬妮儿又问。 “你又没问过我。”妈笑着看着冬妮儿,又拍了拍女儿的背,安慰地说, “也好,难得你能到教会来过个感恩节,和这么多人一起开开心。” “你们在说什么?”爸一手端着装满烤火鸡和沙拉的盘子,一手端着一杯饮 料,从后面凑上来。 “没你的事儿。”妈说。 他们回到座位上时,大厅那边的舞台上已经站了三排人,一排男的穿着黑西 装打着红领带,两排女的穿着红色长裙。弹琴的人也已经坐好。于是,台下的大 人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台上的人手上捧着歌本儿,随着琴声,齐声唱起了圣歌。 那歌声温磬,优雅,在大厅的里萦绕,徊旋。 (寄自美国) ◆ 哦,芝加哥河畔! ·饶伟· 正值酷热炎夏,远在田纳西的故僚好友想利用假期驾车遍游美国东岸名城都 市,勇猛可羡。我们京城一别,八载未逢,他决定携带家眷,不惜从田州东角之 上的南方小镇专程绕道芝加哥,前来问安叙旧,我翘首以盼,遂谅他们冒暑远行 的鲁莽。 他们风尘仆仆抵达芝城之郊的当天傍晚,还是赶上了今年七月底那场连续五 天五夜热浪不去的尾声。他乡会故知,有朋远方来,不亦悦乎,自不必说。 朋友这次行色匆忙,只准备在芝加哥逗留半晌,下午还要赶至克利夫兰,以 便第二天带女儿看海洋世界,然后驱车到水牛城观赏名闻遐迩的尼尔加拉大瀑布。 除了我之外,他们在芝加哥自然还想亲睹密执安湖的风光和希尔斯摩天大楼的巍 峨。 我闻之一喜。以往,名义上来看我的单身朋友大多受不了博物馆的寂寞,也 无意于此城的壮观,此湖的浩翰,话里话外地请求我带他们去点缀在伊州腹地湫 湾和密执安湖北岸的大小赌船,我总是欣然从命,自己也不免赌运一试再试,在 二十一点的牌桌上完全忘了自己曾经含含糊糊提过听起来还很脱俗的游玩建议。 两年多前,当我从同是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畔的克利夫兰迁徙到芝加哥时, 这气派非凡的城与湖使我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倾倒于这湖滨之城的林立危楼和 都市之水的波光浩淼之间。我曾在城湖相夹的大道上信车兜风,来来回回,乐而 忘返,直到华灯初上,满城生辉。不久,我又乘坐内河游船寻奇览胜,更是惊叹 芝加哥河两岸摩天楼群的壮丽景观。 稍后,新的工作环境和技巧尚未熟悉,却禁不住从图书馆先借来了几本有关 芝加哥历史及览胜的小书,从而得知一百多年前的芝加哥还是一座马棚和银行毗 邻,草坨与高楼齐飞的混合型城市。当年就是一头骚动不安的奶牛踢翻了油灯, 引发那场著名的世纪大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具有风城之称的芝加哥顿时陷 入一片火海,犹如人间炼狱。大火一直烧了两夜两天,焚尽旧城南北。一时间, 满目颓墙残垣,苍凉不堪。 据说,大火熄灭后的第二天就有摊贩上市,银行开业,《芝加哥论坛报》也 不日复刊。自那以后,全美以至海外倾力襄助,芝城在废墟上崭新而迅速地崛起, 并从此踏上了通向现代化都市之路。芝城人同时也以其乐观豁达、临难不惧和坚 韧顽强而载入史册。 当年许多世界知名的建筑师争先恐后地光顾芝加哥,蘸天才描绘蓝图,施匠 心重筑奇迹,留下众多里程碑式的垂世之作,一了他们身前发达身后留名的宿愿。 但被称为现代建筑之父的路易丝·萨立文,在世界建筑史上功垂竹帛,为芝加哥 城的新生留下彪炳显赫的一笔,却在暮年穷困潦倒,病殁陋石为碑,衰草枯土为 伴。一代名流,人去若斯,可悲可叹。 百废待兴的芝加哥不仅仅是建筑师们驱之若骛的竞技场,各种人才也不失时 机地荟萃此城,竞相大显身手。芝加哥吸引着各色人等,城市人口迅速膨胀,很 快成为仅次于纽约的美国第二大都市,只到前几年没注意才被阳光灿烂的洛杉矶 迎头追过。然而,芝城的摩天楼林从此闻名于世。几经沧桑,几经嬗变,芝加哥 城成了现代建筑史的一个缩影,自然享有世界建筑博物馆之誉称。 城中鹤立的希尔斯塔楼名声远播,在马来西亚双峰塔问世之前,一直是世界 摩天巨厦的霸主,现在仍是地球上最高的办公大厦。每当我目睹到它的雄姿时, 便会不由自主地发问,为什么当年不把天线设计在内呢?让人为之空留一腔屈居 第二的遗憾!不过,一座前无古楼的一百二十二层摩天巨厦将于千禧年开始在芝 加哥城中日新月异地拔地而起。是楼设计高达1,550英尺,楼顶更有450 英尺的天线直插云霄,那双峰塔算上天线也不过1,483英尺。我不知这是不 是跟人赌气,不过当地决策者的一致通过,说明芝城人终于可以倾吐胸中淤积的 块垒。 登高望远自然是赏心悦目的乐事。一览众山小,却难免会忽略掩蔽芝加哥建 筑群的真谛妙处。 我曾登临过纽约的帝国大厦,在暮色苍茫中失望地看过底下肮脏的楼顶和渺 小的车流行人。今年过生日,充满爱心的女友献上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芝城最高 的饭店订座为我贺寿。那坐落在约翰·汉考克大厦95层之上的Signa- ture大酒店,餐具硕大撼人,侍者矜持悦和,灯光暗柔,气氛温馨。从临窗 的餐桌旁相拥俯瞰城市灯火,阅览夜色湖光,倒是一番难忘的浪漫情趣。 不过,那次乘船游览芝加哥河,观赏两岸多彩多姿的摩天楼群,却是一次心 灵的振动,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既然为人夫为人父的朋友亦有此巡城览胜的雅兴,我自然乐于奉陪并心神俱 往,更想向他们展示企盼之中别有洞天的意外。 翌日,晴空白云,清风习习,竟无一丝前几天逼人闭户不出的溽热,真正是 游玩的黄金时刻。记得今年夏初陪同克利夫兰来的朋友乘艇踏浪密执安湖时,虽 然同是一片艳阳天,但掠过湖面的阵阵冷风吹寒了旅客的游意,甲板上顿时少了 刚上船时的喧嚣,许多人索性缩进船舱,意兴阑珊地凭窗眺望。我陪着朋友爱好 摄影的父亲临风傲立,我是短裤短衫,好客的声调被吹得略带颤音,因为逞强说 过不冷,只有时不时缄默不语,佯作深沉远眺之状。 在驱车进城的路上,远远就看到了象是巨大风车般的空中游乐转盘,那是海 军码头的象征,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游览芝加哥建筑群的出发点。海军码 头是一个延伸到密执安湖里的人工半岛,奠基于上个世纪,经过几次翻新改造, 成为芝加哥最为著名最为热闹的游乐场所。 我们从室内停车场直接坐电梯到了楼上的迷你热带雨林,酝酿表情,扭捏作 姿,拍照留影。尔后在工艺品长廊里浏览观赏,帮朋友挑选此地一游的纪念物品。 朋友的女儿兴致勃勃看着我拿出一分的硬币塞进专门的机器里,当场给她轧制一 枚海军码头图案的纪念币。我们也不无兴致地旁观艺人画家收了钱在那里聚精会 神,夸张地丑化人家。 岛上还有儿童博物馆和小型游乐园,也有供游人歇足的迷你剧院和各种酒肆 饭铺。楼外是一片片露天品酒雅座,傍着临时搭起的舞台。长衣短衫的街头艺术 家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声嘶力竭地为游人助兴,摇头晃脑地自得其乐。 小岛的北侧靠岸停泊着各式各样的大船小艇,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桅杆扯帆古 色古香的仿古海盗船和那伟岸挺拔配有酒吧饭局的豪华客轮。不过,这些游船只 是沿着湖岸线来回游弋,虽能欣赏湖光水色,也可饱览全城风姿,但时间一久, 景致不变,拍照之后,未免枯燥乏味。何况我还记着被冷风吹彻的尴尬。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带远行但无暇盘桓的朋友乘船游历而不是登楼眺远,这也 是为什么我替他们选择游览芝加哥河而不是密执安湖。英雄所见应该略同,但愿 他们能欣赏我的悉心安排。 建筑游览船聚泊在芝加哥河与密执安湖相接的小港之内。岸上便是独自兀立 状若梅花三瓣的公寓高楼,倚城傍湖,阅尽风光。这是唯一的一栋坐落于湖边大 道东侧的楼房,是六十年代建筑的经典之作。这座被称为湖景楼的高楼又被誉为 “空中楼阁”,因为她那六十四层的楼体是建在几个圆柱之上的,象是某外星巨 人长着几条极不对称的小腿。她至今仍是世界上最高的住家楼,是此游览的第一 景。 我每次开车打那楼下路过,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自己倚立在那一无遮拦的 窗前,醉一泊春水,看满湖夏帆,听波浪秋声,叹冰封冬寒。只可惜囊中浅陋, 非囤百万家资,难以如愿。芝加哥CUB棒球队受美国人民无比热爱的全垒打英 雄塞米·索萨就住在这里。当然,他的身价是以千万美元为计算单位的,不象我, 坐一趟游船就被挤不出来的诗意蹩得直想热泪盈眶。 不过,幻想总是美丽的,惟幻想才能久远。 芝加哥河南北流向,在城中被引出一支东入密执安湖,这丁字形的一段被人 称为芝城之脉。上次游览芝河之后,游船又驶入湖区。只是湖面与河面高低不同, 游船需要在潮涌澎湃的升水区等候些许,方才放行。五大湖中密执安颇为幽深, 一片海一样醉人的湛蓝。记得当时夕阳西下,回望芝城,感觉这座举世闻名的城 市是造就于自然与人工的和谐与互补之中,感慨之余,竟无以为语。 我们满怀期望地登上一艘取名“芝加哥之星”的游船。船上熙熙攘攘,人满 为患,落座之后竟无回旋余地,这才发现和朋友一家坐得过于亲密,以致于后来 相互拍照出来的都是大头像,奔赴刑场一样的昂首挺胸。不过,被暑气软禁了数 天之后,这的确是一个外出沐日浴风的好天气,我们友好地向四周热情地打着招 呼,也分享着同舟人抑制不住的兴奋。 旅游讲解员是一位满面洋溢着和蔼微笑的黑人小伙,不但听不出一丝南方口 音来,而且播音员一般字正腔圆,阴阳顿挫。这位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讲解时 引经据典,更兼野史轶事,幽默风趣,侃侃而谈,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愉快和轻松。 前行不远是一座造型优雅轻盈的西尔顿饭店,象是童话中美丽公主净洁的宫 殿。当解说提到这是克林顿总统每次到芝加哥造访募捐的下榻之处时,我竟说不 上这家旅店因名人光顾而别有异彩呢,还是嫌饥不择食的风流总统轻薄了这位婷 婷玉女。这家饭店还拥有城里最豪华的舞池,难怪爱江山亦爱女色的克林顿总统 独钟此处。 在它身后的远处就是芝加哥高度位居季军的约翰·汉考克大厦,是六十年代 让芝加哥人颇为自豪的名楼,象征着芝城不甘于人后,惟此城伟大的勃勃雄心。 被它掩蔽不见的是一度曾领风骚的《花花公子》最早的总部大楼,真正是江山代 有人才出,新楼更比旧楼俏。但是这个把美伦美奂的裸女和文章大家的杰作揉合 在一起的风流杂志,主导过崇尚性感美女的美国文化,仍将继续塑造着美国人欲 横流的未来。 芝加哥论坛报大厦建于二十年代,其设计是从世界各地三百多征稿中众望所 归的首选之作。虽然它的高度在周围林立的大楼中已显示不出其巍峨,但那颇有 古风,通体雕琢细腻,尤其是它那哥德式的浮华楼顶,与许多其它相类似同时代 的建筑互为映衬,构成了一片魅人的欧洲文化气息。 而作为同行和竞争对手的《芝加哥太阳时报》,它的长方形建筑则其貌不杨。 如果说论坛报大厦象一个雍荣华贵的王室成员,太阳报大楼就象一个衣衫褴褛的 工匠。实际上,太阳报的排版和印刷在现代报业中多少显得有些粗陋,但常常能 在突发事件的报道中独具慧眼,一枝独秀,屡屡博得好评。比如,在今年报导科 罗拉多Columbine中学的少年屠戮事件中,太阳报是唯一把这轰动世界 的不幸进行淡化处理的,认为声势浩大的负面报导对社会有弊无利。之后,美国 果然又发生多起模仿未遂的枪杀案件,不能不说明他们的远见卓识,对如蝇趋血 的美国新闻界,不啻警钟长鸣。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如今,面对濒水而 立与其报纸一样朴素无华的建筑,我默默祝愿太阳报如日中天。 这一带也是当年建筑师们竟相献艺的所在,是名楼名厦会聚之地。其中更有 后来居上者,不惧名流先圣,胆敢挑战创新,在皇冠高耸,钟楼傲视的古典建筑 群里不时闪烁着现代化的灵气和活泼,也给芝城注入新的生命,促使其跟上时代 的步伐,这恐怕也是芝加哥至今名城不衰的缘故吧。君不见早在世纪初就名重天 下的五大湖城市,随着时代的淘沙浪潮,工业的变迁革命,或颓势不止,或一獗 不振,在各领风骚几十年的现代社会里,惟芝城广采博纳,推陈出新,得以焕发 青春。 船向城中行,好景扑面来。 五、六十年代是让美国人不断频频回首的鼎盛时代,许多重大的工程都是在 这期间上马和竣工的,如贯通东西南北、覆盖美国大陆的高速公路网就是这个时 期的革命工程。经济的高度繁荣也为建筑师们提供了实现梦想的场所,并刺激他 们的想象力和创造性,除了在这个时期耸立起的许多高大建筑之外,那两栋形神 俱似的玉米楼,以其造型逼真,趣味横生而赢得人们的喜爱和赞叹。那底楼是停 车场,再上面都是一个个公寓单元,每家的阳台远看都象是一颗颗裸露的玉米粒, 煞是喜人可爱。 以IBM办公大厦为代表的现代化建筑,通体晶莹剔透,难怪俗称为玻璃盒 建筑。随着世界的开放,谁还乐意被囿于在壁垒森严的古堡式建筑里面呢?谁不 渴望有一间几净窗明的办公室,倚坐沙发椅,呷一口咖啡,舒一声怨气,看看窗 外的蓝天白云,车水人流,忘却一天工作的疲劳?我尤其独钟那晶宫般的玻璃建 筑,我喜欢敞亮的环境,因为心境常常会因此而豁达。 芝加哥歌剧院的后墙犹如峭壁直上,矗立在芝河之滨。据说,当年芝加哥有 一富翁,有女酷爱歌剧却天赋不足,曾混迹于纽约的百老汇,终因得不到赏识郁 郁而归。知心父亲一怒之下,专门为爱女盖起了这座剧院。为了表示对百老汇的 鄙视,歌剧院选址背对纽约方向。不幸的是,苦心经营的父亲三年后宣告破产, 至今不知其女在歌坛上有否有所建树。看来,天才与金钱并无天然之缘,逗得我 直想跃跃欲试,差点儿忘了,贫寒更不能说明才气。 那掩蔽在崇山峻岭般高楼大厦之中的股票交易大厦就是美国建筑奠基者萨立 文的代表作之一。他的建筑风格寓功能实用性和华美的装饰雕塑于一体。他的结 构见解使得摩天大楼成为现代都市风光的象征,而那流光溢彩的凸雕凹刻,则给 他的每一栋建筑赋予迥然不同但争奇斗艳的个体特色。 与风流韵事藕断丝连的肯尼迪家族,和芝加哥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先 不提老肯与权重一时势逼当政的黑帮巨霸“疤脸”卡彭的明争暗斗,也不说与另 一芝城黑帮巨头共享妖娆情妇的肯尼迪总统,那建成于二十年代,气势恢宏的芝 加哥商业大厦,就是肯尼迪家族和芝加哥的直接联系。这座豪华大楼占地面积之 阔,整个一栋楼拥有一个邮政编码,楼里有自己的警察组织和其它服务设施网络, 形成一个名符其实的小社会。 已成芝城里程碑的旧邮政总局大楼,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被它旁边 的新邮政大楼取而代之。旧楼据说要改建为茶楼酒肆,供人品酌,或成博物馆, 供人凭吊,一时尚无定论。 在芝加哥这密密麻麻饱经时代的风烟的一座座旧楼中,尘封着多少历史,而 那簇新的建筑又包含多少雄心和奢侈啊! 游船不时穿过凌空架起的铁桥,连接着城中最有名的南北大道,通向一处处 繁奢之所,清幽之地。其中就有号称是百万美元英里的密执安大道,荟萃各种标 榜时尚开拓未来的高档商店。桥上轰隆的车声诉说着周末采购的闹市氛围。 希尔斯大厦虽然没有濒河而立,密集的楼群却遮不住它那傲岸的躯体,从各 个角度都能惊叹它那直逼云霄的豪迈。据说,现代建筑的高度论定有三种方式, 其一,包括设计内天线的高度,其二,楼顶高度(实用高度),其三,包括设计 外天线的高度。希尔斯大厦按后两种来衡量,都不愧为世界之最,这也就是为什 么芝加哥人时常为此扼腕叹息的缘故,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测量方法。 与登高不同,你在楼顶上因目光所限,极目之处景依然,如果赶上阴雨天, 还会有一无所获之憾。乘船游历则不同,颇有人在水中走,景在两岸流的感觉, 莫道此楼成绝有,转眼惊呆更美处。 这不,船行河道南北分叉处,转向朝北驶去,又见坐落在分叉口的弧形大厦。 那简直就是一面宽阔的镜子,映一泓绿水,半壁蓝天,间有白云飘过,如摄仙境。 船移景易,镜中又有楼影若幻。这座大厦不愧是智慧与自然混合一体的结晶,难 怪八十年代一出世便赢得注目并获得国际大奖。 游船走过头顶高高翘起的一截已弃之不用的铁桥,那简直就是一件硕大的现 代艺术作品,默默诉说着城市和时代的变迁。这一带曾经是芝城日常装卸,吐故 排污的所在,它虽然有点儿象凤凰背后裸露的屁股,却能以忍辱负重来当之无愧 地分享这座城市的美丽的骄傲。 游船掉转方向,沿原路徐除驶回。 没想到重回芝河东流,兴致尤甚,虽芳姿甫睹,意兴未尽,视角更变,景色 犹新。一眼望去,满城楼群,漫无尽头,在太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仿佛地造 天设一般。但见你遮我盖,相互掩映;鳞次栉比,层峦迭嶂;五颜六色,千姿百 态;古楼新厦,相映成趣。虽风格不同,年代各异,但气势相傲,奢华俱在。有 的金碧辉煌,有的古朴典雅,有的巍峨壮观,有的隽秀玉立,有的宗教般庄严凝 重,有的春燕样轻盈欲飞,有的勾魂摄魄,有的耐人寻味。单看风华独具,群观 丰姿竞现,高则傲视其余,低亦以独居奇。正是这众多而各异的建筑才构成了芝 加哥城的壮观,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 无论是来时还是归去,一路上佳境不绝,高潮迭起,满目奇景,美不胜收。 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是,眼前人造景观之妙之绝,非身临难以置信,非目睹不 能尽兴,纵有如簧之舌的夸张描述,语言却无能为力。 我不可能记住两岸以及纵深处林立的名楼大厦,更不可能尽晓与之割不断的 历史典故。其实,又何必非要象建筑师考古学家那样去内行地欣赏和观摩呢?只 要身临其境,就是一种恍然若仙的享受! 朋友一家的兴奋和震撼是我始料所及的,难怪他们口口声声一直说不虚此行。 当我们中午坐在南华埠广场老四川饭店里时,朋友还在那歙然不已,我知道那不 仅仅是本商号据说是十分地道的川菜麻辣所致。 哦,芝加哥河畔!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佛理西传 ·泽熙· 东方各国的佛教大体有了固定的路数,而且形式也变得固定,难得更新。佛 教经典博大精深,一般人也不容易理解,历史的沉淀使它变得沉重。我常常在西 方报刊上看到人们的白话解说,觉得有一股清新的味道。由于西方听众起点低, 因此讲的一般不再是逐字逐句地注解经典,而是根据情形生发见解。本文撇开佛 教的宗教面,只关心佛教哲理在西方民间、管理和科学三个方面的渗透和流传。 佛理在西方民间的流传 佛教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纪的印度,后流传到东南亚、中国、朝鲜和日本,对 东方人的精神、文化与社会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佛教是什么时侯传到西方的? 早期的证据不是很明显。有学者认为,早在基督教文明的初期,佛教的僧侣和教 义就远达埃及;在中世纪的欧洲,曾经有过佛佗的故事流传,不过是以基督教圣 者的形像出现的。 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佛教才正式扣开了西方的大门。一条途径是大量的移民, 即早期的中国和日本劳工,以及后来其他东南亚国家的移民;另一条途径是日本 和西藏等地的学者、高僧进一步推动了佛教和禅宗在欧美的流传。二十世纪六十 年代和七十年代初,佛教不仅在西方的知识分子中占得了一席之地,而且在那些 寻找新的宗教体验的青年人中间流行。 就像佛教流传到中国就具有了中国特色、流传到日本就具有了日本特色、流 传到泰国就具有了泰国特色一样,佛教流传到了西方首先遇到的是现代文明、科 学理念和实用主义的冲击与挑战。它一方面要保持自己宗教和文化的形像,另一 方面又必须在现代浪潮的冲击下寻找新的方式生存,这就不得不进行自我改造以 求适应,例如,组建佛教使团、在学校里进行星期日佛学和广泛散发宣传用的小 册子等等,有的就直接选用了现代基督教的传播形式。 目前美国约有二百多万佛教追随者,百分之四十集中在加州南部;英国约有 十八万,加拿大约有十六万人,他们大多由有佛教背景的亚洲移民及其后裔组成。 一些在当地出生的第二代移民也开始承传,随着西方人的加入,加速了佛教在西 方的本土化进程。例如在北美,人们更关心的是静思冥想,解决自身的烦恼,而 不是拘泥教条或崇拜偶像,寺院也常常为具有现代气息的“冥想中心”、“静思 中心”所替代。不少人倾向于思考当代的难题,如佛教如何回应世界和平、环境 危机、人工流产等等。西方报纸历来重视报导世界各地的佛教动向,不少人还以 此作为理解中国、日本、泰国、韩国等亚洲国家社会、文化和经济的钥匙。 七十年代佛教在西方走下坡路以后,放弃宗教仪式而把打坐等方法简化传授 给佛门以外的人,是佛教在西方得以生存的一个重要方式。对于个人的心理挫折, 西方人常常急躁地宣泄出来;如果把敌意内化处理,他们会觉得异常沮丧,不容 易接受。西方人接触佛理往往从静思、冥想或瑜珈开始,他们认为佛教的哲理是 通过静坐来完成意念和精神的直觉启示的。佛教认为冲突、苦难是这个世界存在 的实质,通过减少个人的欲望,人们可以达到与环境的和谐。这就是《禅宗与创 造性管理》一书所分析的,雇主与雇员之间、股东与管理者之间、生产者与消费 者之间为什么会存在着无穷无尽的矛盾冲突。 在美国的书店里一般不难找到这类书籍,而且还有不少短期的“静坐中心” 来帮助他们释缓心理的压力。参入者的体验是“尝试把意念和情绪分离开来,看 事物就会更加客观和中性。”同时也可以减少消极情绪,使精神变得充实(《堪 萨斯城明星报》1995年3月18日)。现代生活节奏的压力,人与人之间的 分离、隔阂,常常使得一些西方人在东方的健身活动里寻找帮助,如太极拳、气 功等等也广泛流传。 佛教哲理渗透于西方管理 把佛教教义改造成为现代经济的基本依据在西方佛学界和知识界之间存在着 一些共通的地方,譬如探讨为组织管理和商业伦理提供宗教铺底,等等。十五年 前,美国《工业周刊》(1984年12月10日)曾经载文对东西方“自我” 的概念,从组织管理的角度进行过有趣的分析。作者是犹他大学的管理学教授 Frederick Herzberg博士,他看到在东方的道教、印度教和 佛教里,自我必须服从更大的整体,即道、梵天和涅盘,这样才有意义。佛教提 倡和谐而把人放在次一等的位置,因此,东方人比较容易组织管理。 相反,在西方主流文化里,希腊精神、犹太和基督教精神都承认自我是大写 的,我的意义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更有价值。作者认为,西方人不容易管理 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分裂意识的疾病,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文明。古希腊人崇尚个 人追求完美,在古代奥运会上,跑、跳、标枪和射箭等个人竞技的项目只奖励第 一名,而不为第二名设奖。团队竞赛和集体作战也不受重视,直到“斯巴达方阵” 发明用于战争,它要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合作,西方人便产生了个人与集体之间 的精神分裂情结。 作者认为,东方的宗教精神讲求内在的和谐有利于加强对西方人分裂意识的 治疗,例如从东方人那里创造性地学习服从、团队协作和在杂乱中更有效地处理 含糊的信息等。就我所知,不少西方企业灌输佛理也是为了减少和正视企业的内 外冲突。 当听到赞扬的时候,我们先别忙着高兴。与西方人以和谐为代价公平地追求 个人目标相反,东方体制的弊端常常是以牺牲公平为代价追求和谐的组织目标, 扼制了创造、更新与发展,这是应该向西方文化取经的。 商业伦理也是西方社会关心的一个重要话题。佛理既不同于犹太基督教的西 方伦理传统,又不同于康德的伦理学说,而是提供了不同的透射点和处理方式。 在1995年1月的《商业伦理杂志》上,有人撰文写到:佛理可以帮助决策者 在感觉和思考、尝试和冥想练习的基础上,用我们内心最深处的伦理冲动来透射 事物的现象与本质。为此,作者主张探讨佛理推动下的商业伦理。他认为,佛理 在世界上从心理和哲学的角度最深刻地关注着伦理问题,例如不存害人之念、乐 善助人、承受苦难和节制欲望,甚至善待动物等等,而这些观念运用于现代商业 是新近才有的。 在诸多的商业伦理模式中,佛教伦理重视个人的道德水平和动因机制,是一 种自下而上的组织改进方式。就像苏格拉底重视了解自己一样,现代的西方佛教 强调经验的自我发现。通过内省自己的观念、感觉和行为,以佛之心来审度他人, 从而确立决策者的伦理姿态。在贪婪的、功利的、马基雅弗利式的商业世界里, 这股声音无疑是清醇的。 从东方的角度来看,我们发现传统儒、释、道的陈旧与现代经济并不合拍。 我读过一些“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商业”的文章,基本思路就是从古代经典中抽 出一些教条来,编合成“现代管理理论”。实际上,基本没有“现代”的味道, 也无法克服我们固有的弊端。西方人学习古代东方,如我们看到的佛理,是寻找 新的综合,在形式上也是不断翻新。我们也应该把西方文化中有价值的东西拿来, 重新综合,翻出一些新的花样来。 佛教哲理与现代科学 在诸多的佛教流派中,中国的藏传佛教在西方的影响近几十年来增长最快, 本文关心的只是达赖喇嘛就佛教与科学的见解。在西方大众媒介中,达赖在这方 面的影响首屈一指,并深受西方科学家的青睐。1997年10月五名英国科学 家应邀到达赖的住所讨论量子物理,因为“量子物理和佛理之间颇有共通之处”。 听上去有些蹊跷,原来达赖可以给他们深刻的哲学启示。英国量子物理学家An- ton Zeilinger认为达赖的见解“非常理性、非常合乎逻辑”, “在他看来,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连环因果关系的一部份”。达赖并不掩饰很多佛 教经文与现代宇宙观有冲突,而提出“传统佛教宇宙观需要修正”的观点(《量 子因缘:达赖喇嘛是否可以启示西方科学?》,《卫报》1998年6月18日)。 实际上,达赖谈论“佛教与科学”的话题由来已久,1984年11月他在 美国讲道:“科学在物质领域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对于人类的意识,科学还很 原始,刚刚起步。”又说:“东方哲学和西方科学可能是一对很好的联姻,而且 不会离婚。”1987年达赖曾经在家里接待了一个美国的神经科学代表团,交 谈了五天;1989年10月他在哈佛医学院和加州大学与神经专家再一次交换 过他的看法;1991年3月达赖在麻省理工学院讲道:“佛教徒运用佛佗的话 不过是一把钥匙,我们强调人的理智和经验来决定我们发现的是否令人信服和可 靠。”他认为,在内在智慧的王国里,佛教徒就和西方的科学家一样,试验般地 把尊敬的教诲用于个人经验的尝试。1996年7月,达赖在斯坦弗大学讲道: 佛教静思验证真实和科学探求方法类似。但他并不指望用科学来验证佛教,或佛 教证实科学。 西方人贯常争论科学与宗教的冲突一般是指科学与天主教、基督教之间的冲 突。对于佛教与科学的冲突则争论得比较少,本来两者的渊源甚浅。这就是为什 么达赖的观点和开放的态度很少受到批评,而且倍受西方科学家的重视。实际上, 西方人自己也惊讶,许多佛经的记载和现代科学的发现存在着平行性。他们认为 科学可以受到佛理的启示,例如意念和身体的关系,佛教通过冥想知道两者之间 有联系,西方医学近几年才承认。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每一次科学的重大发现都会带来一连串的问 题,它们一时超出了分析的范围,科学家们也会觉得茫然不知所措,有的就会向 宗教寻找启示,如东方的神秘主义等。 不过,西方人士更敏锐地注意到,在现代科学的强大冲击下,佛教人士纷纷 把佛教转向理性化的解释,或曰“恢复佛佗的本来面目”,而淡化了它在传统上 宣扬超自然的一面。佛教和科学的一致性依然只停留在平行性的比较上面,存在 着一定的假象性。在方法上,佛教崇尚的冥想和科学倡导的分析也是背道而驰的。 佛教寻找真实世界的途径往往藐视逻辑分析和理性思考,从而消除一切心智上的 挣扎。古希腊人则相反,如亚里斯多德运用美和简化的原则对事物进行分类,毕 达哥拉斯用数学来描述真实等,他们认为宇宙是有序的而不是混沌的,更不是 “空”的。在传统和习惯上,西方人都偏向于后者。科学与佛教的冲突从柯斯可 把模糊逻辑引向佛理性的注解,并由此而发端的争论也可以看得出来(见拙文 《模糊逻辑漫谈》,《中国研究》1998年8月)。可以预计,在下一个世纪, 西方科学和佛教的冲突与对话还将持续下去。至于“联姻”一说,恐怕有些一厢 情愿了。 (1999年8月8日于美国) 【网萃】∽∽∽∽∽∽∽∽∽∽∽∽∽∽∽∽∽∽∽∽∽∽∽∽∽∽∽∽∽∽∽ 高 考 语 文 四 题 〖编者按〗这里刊登的四篇文章,取自由《书屋》编辑部最近组织的高考语 文笔谈会,同时刊载于《书屋》今年第六期。《书屋》明年将由双月刊改为 月刊,其国内网址为shuwu.yeah.net,海外网址为www.xys.org/~shuwu ◆ 范文教学法 ·张远山· 不能否认,从一九七七年高考的作文题《心中有话向党说》到一九九九年高 考的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进步是巨大的。前者是命令式的,论点已经 给你,你只能提供论据,而不能对论点提出质疑。这与诱供相似,自然不可能有 真情实感。如果你论证“心中有话向娘说”,就会得零分。后者则是询问式的, 只给论题范围,不给论点。一般来说,你大致可以有三种自由选择。一、可以论 证: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太好了,理由如下。二、也可以论证:假如记忆可以移 植,太糟了,理由如下。三、还可以论证: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好处若干,坏处 若干,如何扬长避短等等。 但是,好题目,未必有好文章。原因是,我认为绝大部分考生,会从上述三 种可能中选择最后一种。为什么?因为考生知道,这样写,论点全面而正确,符 合辩证法。而事实上,按第三种选择写的文章,在阅卷时会有个基本评分:属一 类卷。第一第二种选择,基本评分已列入另册。所以,如果教学体制不变,那么 即便明年高考命题也是询问式的“心中有话向谁说”(这很类似于“假如记忆可 以移植”),我相信大部分考生为了得高分,还是会写成“心中有话向党说”, 而不是“心中有话向娘说”。心中有话向党说原本无可厚非,但必须是发自内心 的,才会有好文章。如果想要好文章,那么就必须允许向娘说、向女朋友说。允 许向娘说、向女朋友说,不能是空头支票,而必须是当考生向娘说、向女朋友说 的文章真写得好时,也给满分,而不是判定他觉悟不高或思想不健康,立刻打入 另册。 所以我认为改变高考作文命题是治标,而非治本。治本的逆推依次是:要改 变高考作文命题,必须先改变作文教学法;要改变作文教学法,必须先改变范文 教学法;要改变范文教学法,必须先改变教材的范文编选法;要改变教材的范文 编选法,必须先改变现行教学体制和教育方针。 众所周知,我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虽然不断在重编,但事实上基本面目半个 世纪未变──不断重编的原因,正是因为政治标准不断在变;以政治标准取舍范 文,则半个世纪未变。我小学中学功课门门皆优,但独独不喜欢语文课,更不喜 欢写作文。不喜欢语文课,是因为语文教材中,没有几篇文章让我喜欢,让我感 动,让我觉得美妙有趣。不喜欢作文,是因为规定了论点,我没法自由思想。而 当我成为中学语文教师后,教材依然如故,教学法、作文法依然如故。在我做小 学生、中学生时,我当然以为教材中的范文就是中外文学史上最好的文章,因为 老师说得无一句不好、无一字不妙。但我毫无感觉。当时惟一的结论只能是认定: 我没有文学细胞!没有写作才能!然而当我读完大学,当我对中外文学作品已经 有了广泛浏览之后,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我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不选中外最优 秀、最优美、最有趣、最生动的作品供中小学生阅读?为什么要有意回避和排斥 那些优秀作品?由于绝大部分中国人目前还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因此绝大部 分中国人踏上工作岗位时,最重要的中小学语文教学却不仅没能帮助他们了解中 外优秀作品、培养良好文学素养和高尚阅读趣味,相反使他们从此对文学杰作都 产生了心理排斥。即便少数人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但失败的中小学语文教学已 经使他们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厌恶和反感,因此大学生也很少具有阅读中外优秀 文学作品的热情(何况大学语文教材及其教学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中的大 部分,也将终生不热爱文学,并且毫无文学鉴赏力,成为文学门外汉,相反倒成 为伪文学和印刷垃圾的热心消费者。少数热爱教材中的八股式“范文”的语文尖 子,因为他的作文得到老师盛赞、朗读乃至高考作文得满分,而误以为自己有足 够的才能做作家,于是他们果然成长为专写八股式“范文”的著名作家,其作品 被现行语文教学体制培养出来的毫无鉴赏力的大众争相阅读。而极少数学生虽然 能够挣脱教学体制的局限而独自成长为优秀作家,但由于没有众多优秀的读者, 没有良性的市场和良好的“投资环境”,也难以成长为真正的大作家,无法竞争 国际性的文学荣誉。 谓予不信,说两件并非耳食之谈的亲历之事。一是九四年教师节,上海市教 育局向全市教师征文,校长命我应征,务必为学校争取荣誉。我当即夸下颇有余 地的海口:确保三等奖。既然旨在得奖,当然不能写好,而必须写臭。由于评委 大多是特级语文教师,是范文教学法的模范,我深知他们的品味和眼光,于是投 其所好,严格按照范文的各项技术指标,组装出一篇奇臭无比的八股文,结果不 出所料得了一等奖。这篇堪称最臭的拙文,却是我迄今为止稿酬最高的文章,千 字奖金千元。二是九五年我回家卖文为生,虽然回家的目的是写不范之文,但不 范之文市场欠佳,所以也不得不写些“范文”糊口,结果有一篇极臭的拙文就被 编入上海市中学生作文辅导教材,选编者还编了练习题,要学生“体会”字词句 篇之妙,令我哭笑不得。我必须声明,这两篇文章,我自己是决不会收入集子的。 选编者如果征求我意见,我决不会同意把那篇拙文选入教材。当然,选编者事先 没征求我同意,事后也没给我稿费。 针对极臭的“范文”能发表、得奖甚至选入教材,而不范不臭之文常遭退稿, 我特地写过一篇《文章劣选法》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上。其实报刊用稿是文章 劣选法,编教材也同样是范文劣选法。而报刊编辑也大多是范文教学法的流水线 生产出的合格产品。 由于选编教材的标准,都必须“政治正确”,都必须符合“全面而正确”的 辩证法,所选的范文都较缺乏个性,更缺乏思想锋芒。即便选入优秀作家的文章, 也不是艺术标准第一,而是政治标准第一。因此伟大作家的最艺术的杰作,也会 因为不符合政治标准而落选。而伟大作家的文章并非篇篇皆好,用政治标准来选 范文,选入的大师作品,也可能极臭。语文本身没有成为语文课的目的,语文课 成了把语文作为手段的政治课,语文教学被泛政治化了。因此模仿这种范文的作 文,当然是屋下架屋,一蟹不如一蟹。在这种教育方针和教学体制下培养出来的 学生,他的头脑已经被“全面而正确”化了。所以即便高考作文命题不给论点, 学生还是会写成“全面而正确”的作文。头脑是根本的,作文命题只是头上戴的 帽子。头脑不变,帽子再时新也没用。头脑既然给标准化了,那么作文也必然是 标准化的。所以个别天赋较高的学生也许文采斐然,举例生动,但只是“范文” 而已。这种范文,可以像范进一样中举(也许“范进”的命名,意为“非范文则 不能进学”),但不会有助于中国文学的繁荣。前不久报上刊登了今年的高考优 秀作文,其中一篇阅卷者特别推荐的得满分的作文,我认为就是“全面而正确” 的标准八股。如果我阅卷,决不会给满分。但这不能怪考生,责任在于教师,责 任在于范文教学体制。教材不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如果教材好了,现在 的“模范教师”们恐怕就不称职了。因为他们也是范文教学法的标准化产品。而 且越是“优秀”,越是“模范”,就越是标准化。 全面与深刻,几乎是矛盾的,尤其是要求知识和思维能力极为有限的学生力 争“全面”,那一定会把他们的个性棱角、思维活力全部扼杀。这种要求思想观 点“全面而正确”的教学思想,源于根深蒂固的“一言堂”。任何一篇文章,都 要力争一言定乾坤,把所有可能的异议都统一到这种“全面而正确”的观点上来。 每个学生做任何一篇小作文,似乎都应该“放之四海而皆准”,应该“集人类智 慧之大成”,这完全是荒谬的。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在某个极小的领域,也要 由许多杰出思想家穷其毕生精力充分发掘并不全面但相当深刻的意见,随后才有 可能由某个伟大思想家来一次局部性、阶段性的“集大成”(实为集小成)。以 这样的乌托邦标准来要求身心幼稚的学子,无疑是缘木求鱼的极大愚行。这种愚 蠢的教学思想,最终只能导致学生毫无思想能力,只会做四平八稳的社论和面面 俱到的官样文章。 正是习惯了给论点,才会有抓阄“论点”然后辩论的大学生辩论赛(对这一 极富中国特色的现象我已多次撰文加以批评)。因为我们的学生,早已习惯了给 什么论点就替什么论点辩护。 我过去的学生也有考上大学中文系、新闻系的,如今也有做编辑、记者的, 除了向我约稿,自己也要写文章。他们问我如何写出好文章。我的回答是:忘掉 学校里学到的一切教条,广泛阅读中外优秀作品,然后别管任何人怎么想,按你 的真情实感,随便写。 我从小不喜欢带论点的命题作文,后来又不喜欢叫学生做带论点的命题作文。 现在我做了自由作家,最大的自由就是不写带论点的命题作文。然而许多编辑来 约稿,经常是给论点的约稿,对此我一概拒绝。即便编辑许诺稿费提高百分之五 十,我也断然拒绝,毫无商量余地。虽然稿费从优,对卖文为生的我不无诱惑力, 但我宁可饿死,也决不挣这昧心钱。然而我是自由作家,可以拒绝写带论点的约 稿,考生却没有这样的自由。因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大学是他们的最高目 标,为此他们还有什么不肯干的? 总之,我并非不同意今年高考的作文命题有重大进步,但我认为教育必须深 化改革,从教育方针、教学体制、教材和教学法抓起,否则的话,种豆是永远不 会得瓜的。 ◆ 民族文化的走向 ·周泽雄· 关心、议论每年的高考作文,早已是一种民族本能了,它反映出国人对民族 文化走向的天然敏感。虽然区区一道高考作文题,本身并不具备指明民族文化走 向的重任,但是,既然人们执意想寄托这份敏感,既然除高考作文题外又没有更 合适的内容可以满足这一寄托,对它进行一番小题大作的焦点透视,也就没啥奇 怪。不过,如果对可能得出的结论不过分夸大,那也不妨承认,透视一年一度的 高考作文题,的确可以帮助我们玩味出若干有意味的时代文化信息。若有人愿意 扎扎实实地对历年高考作文题进行一番专题研究,我相信也会收获颇丰。 民众(未必是考生)对高考作文题的本能关注,必然会给出题官施加相当大 的身心压力,他们必须不断斟酌往昔,除了希望所命之题能使学生的遣词造句、 谋篇布局能力──即“怎么写”──得到充分体现外,由于高考作文题习惯上受 到来自政治与社会的双重压力,命题官还不得不对“写什么”这一并非同等重要 的内容,火烛小心地予以把握。“怎么写”是技术层面的,“写什么”是政治、 社会层面的,后者常被要求以能反映当代社会的主导价值取向为标准。比如,在 最需要培养青年人勤奋品质的一九八O年(当时称为“八十年代第一春”),高 考作文题是写一篇关于达·芬奇画蛋的读后感,让学生大引“天才是百分之九十 九的勤奋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之类格言,大举陈景润的例子;在当局认为环境问 题有必要提醒国人关注的一九八五年,高考作文题也成了“向报社写一封反映环 境污染问题的信”,等等。 笔墨当随时代,在高考作文题中,这一点表现得尤其充分。让九十年代的考 生来做一九七七年的高考作文题,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其程度相当于让只会写白 话文的当代学子参加一次古代科举考试。一九七七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当年 的作文是一篇名叫《心中有话向党说》的命题作文,今年的高考是一篇材料作文, 让学生就“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发表感想。两者间的差距有多大呢?肯定不止二 十年。也许我们只能感叹,过去的二十年,竟有着如此超常的社会阶段性容量, 以至我们的心灵承受了太大的畸情和变幻。以往历史中从不曾有过第二个二十年, 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心中有话向党说》,这是个什么性质的命题呢?隔着二十年时空沧桑,现 在我可以指出它是一种忠诚诱供,对庸俗政治的高昂兴趣(急切地变着法地想多 听几声歌功颂德的甜言蜜语),已使它无视语文作为一门课程的本身特性了。与 其说它是一篇作文,不如说是一篇当时大多数中国人每隔一年半载就会嗡嗡写上 数百字的“政治小结”。由于每位考生在参考前都曾接受过老师的关照:审题是 第一位的,审题一旦出错,全部白搭。于是,一位志在进入大学课堂的考生,只 要对题目稍稍掠上一眼,立刻就会知道,该题目包含下面三个不容置疑的前提: 一,我对共产党(不可能是别的党)有一肚子话;二,这一肚子话目前正处于不 吐不快的阶段,非得在考场上尽情吐露,心情才可能平静;三,这一肚子话只能 是充满赞美的。接着,他断然决定将凡是与记叙文相关的写作法(时间、地点、 人物、事件诸要素)全部忘却,以便倾全力于议论文体之中。如果他脑子活络的 话,他会考虑变通一下,如将文章改成书信体,以“最最亲爱的党支部”开头。 联系到一九七七年正是“两个凡是”盛行的年代,我们便接着知道,如果遵循 “有什么说什么”的作文观,遵循“不撒谎”的做人要求,则有下列问题之一者, 无法获得高分。一、政治上的迟钝者,比如一位出身于有着浓厚天主教信仰家庭 的考生,他因满脑子都是耶稣基督,对共产党较为隔阂,所以面对试卷会不知所 措。二、华侨子弟或任何对当代中国政治环境不熟悉的人物,如果苏东坡有可能 来参加的话,就把他包括进去。三、对共产党确实有话要说,但只是想提点批评 意见,说说俏皮话,或干脆就是趁机发点牢骚。四、任何一位不想把自己大人物 化的社会小人物,他们人数众多,地位卑贱,很少有机会受到“赞美术”的训练。 五、任何一位不可救药的社会批判家,由于他们将指出或抨击当代社会的不足视 为当然使命,遂本能地抗拒政治赞美体──当然,后一类考生可以忽略不计,因 为在一九七七年的中国,这一类人物要么还没有平反,要么还没有长大。这一命 题最明确的信号是:写作是次要的,觉悟高于一切,高分属于最会唱高调的人。 今天的考生可能会问,“心中有话向党说”,又没规定所说的是什么“话”, 考生不也可以向党提提意见、发发牢骚吗?是呀,单纯从审题上考察,这一写法 是允许的,尽管谁这么做,就将付出与大学校门永别的人生代价。该命题其实是 那首著名民歌的文字版。学生们坐在考场上只会想着放声歌唱,一个劲地把党比 成母亲或太阳,因为冥冥中他意识到,党在侧耳倾听着呢。 归纳起来,七七年的高考作文,文学性是被排除在外的,降格为最原始的文 从字顺。为了给文章增添一点文彩,排比句(我个人认为它是修辞法中最可恶的 一种,搞政治的比搞文学的对它更感兴趣)也许会在试卷上大面积泛滥。 回头再看一九九九年的高考作文题,如果让七七年的考生(主要是一批三十 大几的老知青)来做的话,他们也许同样会目瞪口呆,不知从何着手。“假如人 的记忆可以移植的话,它将引发你想些什么呢?”不知道,因为那一届考生即使 对政治不是有着超常兴趣,至少也有着超常敏感,他们显然会考虑如何将材料挂 靠到政治表态上去。 与以往高考作文题最本质的区别是,今年的题目,让考生重新回到了文学的 立场。这在具体要求中体现得尤为鲜明:“写作时可以大胆想象。”“想象”就 是文学的立场。它还鼓励不同的“角度和写法”,它要求学生“题目自拟”,在 字数上它只提供下限为“不少于八百字”,上不封顶。结果,这成了一道非常开 放的试题,考生完全可以无拘无束,尽情施展笔墨才华,只要留神别写成诗歌就 行(那是明令禁止的)。考生再不会因为体裁上的不合己意而抱怨运气,无论你 擅长横说竖说的议论,还是迷离惚恍的幻想,都可以一展所长,个别有志于当作 家的考生,甚至还能过过写微型小说的瘾。“怎么写”的权利回到了考生手中, 甚至“写什么”,考生也有了相当的选择权。这道试题另一个值得称道之处在于, 它保证了最优秀学生的利益,如果“最优秀”指的是文理科均衡发展的话。时事 政治的因素,也被不动声色、水到渠成地排除在外了。 有怎样的高考体制,有怎样的命题方式,就会相应派生出怎样的语文教学法。 关于中学语文教学的弊端,识者多有质疑,但第一线的语文老师却不该受到诘难。 因为在严峻的升学压力下,他们根本无暇考虑如何培养学生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如何展开学生飞翔的文学翅膀,不管白猫黑猫,获得高分就是好猫。如果他们令 人诟病乃至不齿的教学方式,居然屡试不爽地有助于学生在高考语文试场上敲响 得胜鼓,他们就不该受到批评。比如,如果语文试卷中永远只会询问某某作家有 哪几部代表作(一种与文学素质关系最远的提问,曹雪芹就没有听说过莎士比 亚),一次也没有要求学生分析莫泊桑为何要这样塑造人物(这是真正属于文学 的“中心思想”),一次也没有鼓励学生指出朱自清散文的不足(余光中先生就 曾令人信服地指出了朱氏散文的种种可笑),一次也没有让学生比较不同比喻的 优劣(比喻,正是鉴定作家才能的方便捷径),学生死记硬背“唐宋八大家”的 名字,就一点错都没有。 可见,虽然今年的高考作文题让人欣慰,但国内语文教学的种种不足,追溯 孽债的话,历年的高考命题难辞其咎。 一种有系统的错误,如果给它二十来年的发育时间,其结果将是可怕的。它 形成一种如同生物链般环环扣扣的教学环节:拙劣的高考作文命题,直接影响了 中学语文教学方式;高中教学又影响到初中(现在升高中时的竞争压力,比考大 学还大),再有条不紊地向下渗透。今天的孩子几乎不读课外读物,不是不想读, 而是根本没时间阅读。我每年为两个外甥女买的书,她们甚至在暑假都无法阅读, 因为暑假,早已被开辟成名目繁多的第二课堂了。该生物链还直接导致了语文教 师的集体退化。他们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时,他们只能以 相同的方式,向学生施加以泯灭灵性为特征的教学。在该教学系统中,所谓“特 级教师”(最能确保升学率的“好猫”),只能由那些最优秀的灵性屠夫来充当。 由于他们在自己的领域变得“德高望重”起来,各类参考教材都以拉上他们任主 编为荣,以使他们高效低价的教学思想、教育模式,得到更全面的辐射。刚刚踏 入中学教学岗位的青年后进,还需见大头鬼似地向这些屠夫“见贤思齐”一番, 整个中学语文师资队伍,便有可能被抽走了脊髓。如果高层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 重性,决意对高考语文的命题方式来一次革命性改变(今年高考作文已微露端 倪),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些可敬的师长,是否还具备适应能力。而要将这些平 均分为不及格的中学语文教师来一次大换血,也许再有二十年都不够。因为他们 培养的学生,还在源源不断地成长壮大。这些学生的特点是,在以往十多年的语 文课堂上,基本上没有享受过创造的自由和艺术欣赏的快感。 我过去站在大学讲坛上时,也曾试图以芥豆之力,鼓励学生的创造力。只要 有一丁点可能,我绝不布置命题作文,绝不轻易限定体裁和言说方式。为了鼓励 他们的创造性,我一般还会将自己阅卷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别指望陈腐老套的 标题会在我这里得高分,别指望假大空的高帽子语言会打动我,就像别以为任何 不够成熟的思想火花会被我打压。虽然如此,在交上来的作文或试卷中,像样的 标题,令人欣喜的表达,仍然百里难挑一二。甚至,我特地举例反对过的若干迂 腐模式,学生们仍会无视,照写不误。 一个关于自由的老生常谈,就此掠过眼前:如果人不具备对自由的驾驭能力, 给他自由,就等于给他增添了一条镣铐。所以,虽然我对今年高考作文题非常赞 赏,但对考生文章质量的普遍提升,完全不抱希望。从高考作文题中瞧出民族文 化的走向是容易的,但它很可能会有二十年的潜伏期。 ◆ 不动声色的变迁 ——从《心中有话向党说》到《假如记忆可以移植》 ·方舟子· 在一九八五年七月考完高考语文后,我以为就跟命题作文永别了,没料到现 在又接到命题作文谈命题作文。不过,这个命题甚合我意,题目也出得好,既 “不动声色”又“变迁”,一听就透着深沉,是考大学生的题目。虽然主编给了 两周的期限,我还是重温一下旧梦,按作文考试的规矩,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写完 交差。今年的语文试题一公布,我就从头做了一遍,只漏了作文没写,现在算是 补上了。 提起高考语文,就像谈起旧日恋人,内心不由就涌起一股柔情。各门高考科 目中,只有语文这一门考的是技能,跟教材没有关系,所以也就不用特地去准备 (准备了也没用),既不必像数理化那样做大量的练习题,也不必像政治、英语、 生物那样死记硬背,在我完全是置之度外,只要到时候去考试就行了。结果还顺 手考了一个全省第一,俗称状元。状元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所以一有机会我总爱 提一下此事让我的祖宗风光风光,这回摆显起来更是名正言顺。做完了今年的高 考语文题,跟标准答案对了一下,发现只错了三道,这把宝刀过了十四年,还是 一点没老。看来如果再去参加高考,再拿个语文状元还是可能的。对别的科目我 就绝不敢夸这样的海口。 这么好的考试,却有许多人视之如寇仇,而且还都是胡子一大把,语文考试 再坏也坏不到他们身上的人。自去年高考以来,我看过的控诉高考语文的文章就 不下十篇,个个声泪俱下,“与学生为敌”啦,“学术霸权主义”啦,乃至上纲 上线到“祸国殃民”的高度。前文化部长也凑热闹抱怨说让他考去年的考题他考 不及格。钱理群先生更是做鲁迅状,对着考卷大喝一声“往哪里去?!”也许正 是在大家的口诛笔伐之下今年的出题者才对语文试卷做了“改革”,到现在除了 听到中学语文老师叫苦连天说“出题不规范”、“像这么考以后没法教学了”, 以及有名作家说他写不了那个作文题之外,倒也没听到什么骂声。不过据研究过 高考试题的出题趋势的专家说,高考试题就像文武之道,历来是一年紧一年松, 明年又复辟了也说不定。既是“变迁”,也就难免会有“反动”。但是,如果我 们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以来的作文命题按时间顺序排一排,从最早的《心中有 话向党说》到我参考那一年的“向报社写信反映学校小河受污染”再到今年的 《假如记忆可以移植》,那么,确实也可以看到一个趋势,即从政治化到社会化 再到自由化,与中国从集权社会向自由社会的转型恰好合拍。 民间把高考第一名称为状元,那是因为把高考比做了过去的科举,而高考作 文更是科举的嫡传。中国的科举考试,本来有两个传统,即偏于政治的策问和偏 于文学的诗赋。应帖诗赋虽然也有一大堆框框,但毕竟还算是比较个性化的,也 就只有在科举初创、专制也不那么严厉的隋唐才能盛行一时,甚至还导致了唐诗 的繁荣。但从北宋王安石改革科举,创制经义文取代诗赋考进士科开始,到了明 清,又成了八股文的天下,科举考试也就完全政治化、程序化了。科举考试的宗 旨,是要求考生代圣贤立言,向皇帝献策,也就是“心中有话向皇上说”,在现 代自然就是“心中有话向党说”。但是这“心中话”,却不能是考生自己的“心 中话”,而只能是出题者、批卷者所愿意听到的官话、套话表忠心。如果有哪个 考生愚蠢到真把心中话说出来,写几句怨语、微言,如果不因此获罪而只是吃个 鸭蛋,已是万幸了。而事实上在集权社会中生活的人,也早被形形色色的政治思 想教育教育得习惯在考试时说假话了,学校的作文也就起着这种作用。我在中学 时曾在一篇命题作文中露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离经叛道的思想,就让老师们大为紧 张,从此也就明白了不能在作文中畅所欲言。张铁生一定是没有受过作文课的管 教,才胆敢在考卷上造反。集权社会得以稳固的基础,就是臣民们对威权的顺从, 即使仅仅是表面上如此,所以也就需要统一思想、统一舆论。这种要求是事无巨 细面面俱到的,考试也不例外。 随着集权社会的逐渐解体,政治已经不再无所不在,而演变成了对社会责任 感的重视。这一点本来无可厚非,但是,在惯性的作用下,“统一思想”仍然被 视为天经地义的公理,什么样的社会责任感要由社会权威所划定。作文成了代权 威立言,向社会献策,“心中有话向权威说”,考生依旧被要求按出题者的意图 发言,还是难免要说假话。比如,“向报社写信反映学校小河受污染”,这是强 求每一位考生都充当环境保护主义者的角色,即使他所在的地方山清水秀与环境 污染无缘,即使他本人对环境污染漠不关心,也必须慷慨激昂地演一出“救救小 河”的戏。一直到去年的高考,考生还在被要求写《坚韧——我追求的品格》、 《战胜脆弱》,个个必须以强者自居,连以“弱者”为名的女性也不得赦免。 所以,今年高考作文的自由化倾向也就格外地引人注目,不仅仅是由于文体 的选择是自由的(可以用除了诗歌以外的任何文体),更重要的是思想是自由的, 考生不再被要求按某种划定的思想思考,而有权利最大限度地作出自己的选择, 包括选择说假话的权利。当然,反社会的思想、过于古怪的思想仍然不会被绝大 多数改卷者所容忍,但那已不是出题者的责任。 像这样让考生得以充分发挥其个性的考试是会被考生欢迎的,也是中国社会 日益多样化、自由化的一个体现。但是,教育乃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双方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教育意味着对受教育者的自由的或多或少的剥夺。受教育者自 由得过分对教育者是一个挑战,甚至是一种难堪。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就不难理 解一些语文老师对这次高考作文的不满。考虑到中国的教育制度仍然过于压抑学 生的个性,中学作文成了一种新的八股文;再考虑到高考对中学教育的举足轻重 的影响(不该如此但事实如此,恐怕在很长时间内这种影响也难以消除),那么, 对这次高考语文的出奇,虽然矫枉过正,我们还是应该为之喝彩。 但是,从考试的功用来看,让考生得以自由发挥的考试却是一种失败,一些 中学老师批评今年的高考作文出题“不规范”,也有其道理。现代化的教育不应 该压抑学生的个性,但是,公正的考试却又不能不压抑考生的个性,这就是为什 么具有最自由的教育制度的发达国家却又普遍采用最无个性的规范化、标准化考 试。语文教育的目的是传授语文的实用技能,而不是培养文学家,写作文也不是 文学创作,相对应的,作文考试不应该允许文学创作。但是,这一次的高考作文 却允许考生写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而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是见仁见智的,并无 确定的标准,必然会使改卷者无所适从。试想,一篇构思奇特的“移植记忆”的 小说,在一位改卷者看来可能欣赏其“想象力丰富”而给予高分,在另一位改卷 者看来却又可能讨厌其“胡思乱想”而给予低分,这是文学鉴赏的合理现象,跟 改卷者的修养没什么关系。答卷的个性化必然导致了改卷的不确定性,这对考生 是不公平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思想自由和标准化考试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呢?既实行 放羊式的教育方式又采用最严格的标准化考试的美国经验值得借鉴。不妨看一道 美国大学入学考试(SAT)写作专项的典型作文题:“‘每一个困难都是一个 机会’,请举个人生活、时事、历史或文学中的一个例子,支持或反对这个说 法。”在这里,考生的思想是绝对自由的,即使作文题目是至理名言,考生也被 允许加以反驳,不必担心因为“论点不正确”而得零分,也就不必说违心话。但 是,思想的内容和作文的方式却又是确定的,评分结果也就较少有异议(由两人 评分,如果结果差别较大,再由第三人评)。它考的是实实在在的作文能力,也 就是表达、说理的能力,而不是想象力(那没法考),更不是政治、社会思想是 否正确。 既非政治,也非文学,只是纯粹的语文——还作文以本来面目,这应该成为 作文考试的变迁的结局。 ◆ 模铸的悲哀 ——打开高考作文的引号 ·王开林· 我恍然记起了中学时代的语文课,老师教我们如何写议论文:开宗明义,开 门见山,先提出正确的论点;中间穿插论据,展开论证,既要举出正面的例子, 还要举出反面的例子,才有足够的说服力;最后一锤定音,若非如此如此,就当 如何如何。作文竟仿佛古装戏中的八府巡按审结冤情,总是将恶人处死,将苦主 放生。 教我语文课的老师两鬓星星,桃李满天下,资历可谓深矣。其谆谆教诲还能 有错?课中先生例举某某与某某循规蹈矩,依其妙法作文,现在已是某名牌学府 的教授,某中央大报的主编;某某与某某标新立异,悖其靓招数出笔,如今正在 扫大街,收荒货。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便打足十二分精神,严格遵照先生 指引的思维路径,绝对不敢偏离分毫,以求早日学会“降龙十八掌”。强化训练 确实收得奇效,我们再作议论文,无不轻车熟路,健笔如飞,单就文思敏捷一项 而言,简直比得上袁虎草檄,倚马可待;温庭筠作诗,八叉手而成。 正所谓练兵千日,用在一时。一九八二年的高考作文题赫然为“先天下之忧 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有何难?我欣然命笔,千万朵心花顿时怒放,宛如 一座春天的花园。那年夏日,我闱场大捷,跻身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去母校辞行 时,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地眯着笑眼对我说: “我没骗你吧,依我的单方抓药,包你妙手回春!” 他很得意,也应该得意。 如果我的那篇作文不曾见报,我对它的记忆肯定早就付之阙如了。既可幸又 不幸的是当年它变成了铅字,而且被我视为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如今再看,简直 味同嚼蜡,不忍卒读。行文颇为流畅,思路也很清晰,但通篇充斥了正确的废话, 很少有灵性的闪光。这样的作文能获阅卷老师的青睐,能得高分,还能见报,绝 非偶然,也非孤例,个中奥妙确实耐人寻思。 试想,要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年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 极具政治意味的试题作文,他不说空话、套话、假话、大话、废话,又能说什么? 再者,利益原则正牢牢地控制着这位考生,假若他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就将被 拒之于大学校门之外,真的只能去扫大街,或者收荒货,也未可知。 作为受益者,我这样揭看底牌,反弹琵琶,肯定会有人骂我忘恩负义。然而, 一事总有两面,有受益者就有受害者,一道命意僵至毫无发挥余地的作文试题硬 逼着莘莘学子在一个小时内忧国忧民,急中生智,而且完全是袭取前人故智,难 有新巧。考生心力交瘁,气血偾张,痴人说梦,大发热狂,称之无病呻吟,绝不 为过。唱不了高调的人,举不出实例的人,连废话、空话、套话、假话、大话都 不知从何说起的人,便只好灰溜溜地出局。 我们的幸运固然有限,但与父辈相比,似乎应该知足常乐。他们写过“增产 节约的意义”(1951年),“记一个你所熟悉的革命干部”(1953年), “我生活在幸福的年代里”(1956年),“当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公布的时 候”(1958年),“我在劳动中受到锻炼”(1960年),“一位革命前 辈的事迹鼓舞了我”(1961年),“说不怕鬼”(1962年),“唱《国 际歌》时所想起的”(1963年),“谈革命与学习”(1965年),从这 些题目就可闻到一股大葱似的浓郁冲鼻的政治气息,真够为难他们的了,然而为 难并不等于难为,谁若能将假话、空话、大话、套话、废话写得合格合式,有条 有理,谁就能登堂(大学殿堂)入室(高校教室)。虚浮的文风造成了新一轮的 八股泛滥,如今再读当年的“文章”——已是一堆硬梆梆亮晃晃的金属垃圾—— 我们不免感到惊讶,汉字的另一种通行的排列组合竟然会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正统的意识形态对教育无微不至的模铸,在作文这一小小的项目上集中体现 出来。说到底,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中国语文教育便是洗脑清肠再加模铸的一体 化流程,在这样刻板的教育机制下,自然而然,个性惨遭极度压抑,才智难得充 分发挥,而众人对精神的自我去势早已运斤成风,真正达到了楚人斫垩的境界。 在政治思想的高空钢丝绳上个个履险如夷,在道德的窄条平衡木上人人身轻如燕, 这样的功夫既已普及,便不再成其为祖传绝技。青春时期的绮思幻想被极为僵固 的革命公式取而代之,任何带有个人主义情调色彩的东西都被逼至死角,打入冷 宫,如此整齐划一,还能不千人一面,众口一词?模铸式教育的隐性目的即在于: 弱化学生的想象力,钝化学生的感知力,僵化学生的思辩力,最终尽收奴化的显 著功效。通过这样“四化”教育出来的人实则已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自主的人, 而是大政治一体化背景下的“水泥预制构件”。将模铸式教育称之为典型的奴化 教育,毫不为过。 “文革”十年,教育归天,斯文扫地,人们用先前所学的红色八股挥写大字 报,使之变成杀人利器,至此,模铸式教育的负面效应尽显无疑。受过高等教育 的知识分子尚且没有傲视狂流的独立人格,没有深中肯綮的批判精神,没有披沙 见金的认知能力,全体国民除了盲目盲心,还能如何? 十年浩劫之后,“文革”腥风未能一朝荡尽。一九七七年的考生多半是刚刚 洗干净泥腿子的“知识青年”,喘息未定,就要“心中有话向党说”。一九七八 年的作文试题也妙不到哪儿去,“速度总是一个政治问题”,那股子政治的大葱 气息依然挥之不散。隔年,缩写何为的《第二次考试》一文,题为“陈伊玲的故 事”,原文稀松平常,还夹着一条莫名其妙的荧光尾巴:苏林教授决定录取陈伊 玲,并且认定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是因为她乐于救助失火 的邻里。这种光灿而蹩脚的因果逻辑仍是拜巨腕的政治思想所赐。一九八O年的 考生则要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达·芬奇学习,一门心思“画蛋”, 从极其逼仄的角度,尽说些“业精于勤”,“实践出真知”之类的老套话。一九 八一年的考生拿着“毁树容易种树难”的作文试题,苦于没有恰当的例证可以列 举,焦虑之下,头脑空虚,心神慌乱,那年的作文考生得分普遍偏低。到了一九 八三年,作文试题别出新招,看图挖井,好歹让考生有了想象的余地,也就那么 一点点,不可能更多,但这是一个信号,作文不必非要预先饱吃政治思想的大葱, 弄得满嘴口臭不可,还兴说点别的什么话。一九八五年的考生以“澄溪中学学生 会”的名义给《光明日报》写信,反映一家化工厂污染环境的问题,这样的信不 写得千篇一律才怪,可见出题者仍乐于扮演牧羊人或放鸭倌之类的角色,把劲往 一处使。 历览各届高考作文试题,我们不难发现,命题作文都十分无趣。一九八六年 的“树木·森林·气候”,一九八八年的“习惯”,一九九四年的“尝试”,一 九九八年的“坚韧——我追求的品格”或“战胜脆弱”,出题者一直板着后妈似 的脸孔,不让考生于紧张之中享受片刻轻松。作文最容易砸锅,出题者却似乎不 怀好意地专等着听考生将一口口“饭锅”砸烂的声响。直到世纪末的一九九九年, 他们才奉献了一道尽管玄虚,但容易出彩的作文试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肯 和盘托出“迟来的爱”,总算是天良未泯。 恢复高考以来迄今二十三年间,高考作文的出题者在形式上可谓玩尽花样: 缩写原文、读后感、议论文、记叙文、书信、简讯、说明文、单独的肖像描写、 气氛描写、场景描写,其中纯粹命题作文为三次,看图作文为三次,材料夹命题 作文为八次,材料自拟题作文为八次。不知出题者基于何种考虑,多次强调,作 文不能写成诗歌、抒情散文、戏剧、小说等文学体裁,抑制考生才情的展露,这 似乎是他们要严防死守的准则。他们亮出作文试题的同时,也派赠一把快刀,要 他们乖乖地削足适履;或者分送一块结实的裹脚布,让他们折腾出三寸金莲。当 然,久而久之,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九十年代后,作文试题中开始 强调想象的成分,比如说,要考生把一个圆想成除满月之外的其他物体(199 1年),根据一首名为《鸟的评说》的寓言诗想象两种鸟儿的对话(1995 年),这样的想象已经受到很大的制约,可谓戴着镣铐跳舞,舞姿再怎么好看, 也可怜巴巴。回顾二十二年来高考作文的行迹,我们不难发现,出题者确实在一 点一点地给自己也给考生松绑,但以往绑得像粽子似的,过于牢固,现在放脚, 还能否回复为天足?着实令人疑虑重重。 曾有人愤激地说:“我不是自然长成这样,而是被教育成这样,我思想贫血, 精神缺钙,人格畸形,灵魂瘫痪……你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万千考生都宛若龚自珍笔下受尽刀斧之伤绳索之苦的“病梅”,居上位者却 视若罔顾,听任甚或怂恿那些铁血的园丁“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 枝;锄其直,遏其生气。”谁肯像定庵先生当年那样痛心疾首,“既泣之三日, 乃誓疗之,纵之,顺之……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一九九六年高考的看 图作文,图为两幅漫画,其中之一是给六指整形却惨兮兮地切去了大拇指,不打 自招,五十年来中国语文教育的“圆满功德”已尽见于此。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稿: 阿飞、笨狸、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2)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xys-gb(xys-hz, xys-uu)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